余海燕

月亮不知道从天角的哪个角落爬了出来。当我看到它时，它已经圆润润的悬在半空，锡箔样清亮的月光，像清澈的流水一样漫泻大地，照白我漆黑小路。

月圆了，中秋也就快到了。

母亲打来电话，叫我回家过中秋。逢年过节我一直都请母亲到我家来，而母亲却执意不肯。只说：“平常可以上你们家，而过节你们得回来。”

每次回到母亲家，我总是先走进她的卧室。写字台上黑色的相框前已经焚起了香炉。我用指肚轻轻地摩挲着相框里的父亲。“爸，今天中秋了。”我心里说着，鼻子一酸，泪已经流了下来。

父亲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

十年前的中秋节是我陪父亲过的最后一个节日。那时父亲查出肝癌晚期，癌细胞扩散肿瘤压迫到神经，他的双脚已经不能走路了。虽已中秋，天气依然燥热，而父亲套着护膝的腿脚却一直冰冷。我坐在床上，把他的双脚抱在我的怀里，不停地按摩。我想用我温热的手带给父亲暖意，哪怕是一丁点。父亲那天和我聊了很多。从他出生，到十九岁参加工作到退休。父亲的人生经历，就像他相机里漫长的老胶卷，每一格都珍藏着一个难忘的故事。父亲平生酷爱摄影，说到稻城亚丁的雪山，说到青海茶卡的盐湖，他的眼睛闪着光，他的脸上流露出向往而又有一丝黯然的神情。他就这样藏着疼痛地和我聊着，聊我们姐弟几个，聊中秋节用水盆装月亮，聊那些我记得和不记得的往事。那个中秋节的下午，他一直说着，像要把他肚子里的话全都说完。我低着头，我怕他看见我噙着的泪水，我一直低着头听着按摩着。而它的脚，却始终冰冷。

半个月后，父亲去世了。从此后，中秋节成了我最不想过的节日。

今年中秋，母亲照例烧了一桌子好菜。孩子们嘴刁，总是挑剔这嫌弃那，不像我们小时候，见什么馋什么，这让母亲每次请我们吃饭总要提前准备好几天，颇费心思。晚饭后，她端出变着花样买的各种水果和零食，当然还有月饼。那种躺在金黄色丝绒里，精美的花纹图案中印着“鲍鱼”“板栗”“蛋黄”字样，包装华丽的月饼。母亲把它们切成小块，摆成一弯月牙。母亲说：“中秋要吃月饼，像端午要吃粽子一样，吃了才算过了节。”几个孩子极不情愿，挑起最小块的漫不经心地嚼，眼睛只盯着士力架、薯片。吃月饼，我的口味随父亲，只喜欢五仁、椒盐味的。特别是那种刚出炉带着热气的小作坊月饼。外面一层一层松脆的酥皮透着金黄的油，里面软糯的有桂花、黑芝麻、瓜子仁、青红丝揉成的馅儿，沙沙地嚼着，满口是花生、糖霜香甜的味道，想着就让人垂涎欲滴。不像现在，月饼更多的时候只成了人们相互馈赠的礼品。

于是又想起小时候的中秋节。

父亲总要提前买许多零食，放进床底下的石灰缸，我们在一旁看着，心里直冒喜气。中秋的晚上，父亲把小圆桌搬到院子，从石灰缸里拿出花生、松糖、瓜子、月饼。月饼是五仁味的，包成圆筒状，印着“中秋月饼”红色字样的牛皮包装纸洇着油渍。一人分一个，剩下的再把牛皮纸卷起来包好，留着下次吃。我先闻闻月饼的香味，然后小心地把它外层的酥皮一片一片剥着吃，再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花生瓜子仁馅，一边用手托着，细嚼慢咽。剩下最后一口，便连同落在掌心上的月饼屑，又一丝一丝舔着吃。父亲看着我的馋相，拍拍我的后脑勺，一脸怜爱。“你这孩子，这么馋。”有时，父亲会悄悄地拉我到一边，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又给我一个月饼，我睁大眼瞧着，这意外的惊喜，比月饼更香甜。

吃罢月饼，拍拍油渍渍的手，便想起了月亮。父亲说：“中秋节是要赏月的。”而月亮好像因为我们刚才的冷落，迟迟不肯出来。待我们玩着石头剪子布，玩着木头人游戏的时候，月亮像一个躲在角落里生闷气没人理睬的孩子，悄无声息地从云朵里溜出来了。它一会儿爬上屋顶，一会儿挂上树梢，像长了腿似的。渐渐的，月亮升高了，闪着灿灿的银光，把我们的院子照得白亮亮。我仰着头，这个充满神秘的小玉盘里面真的住着嫦娥和月兔吗？“要是能够得着月亮摸一摸，那好多。”我喃喃自语。父亲和我一样看着月亮，“我有办法。”他转过头对我说。他走进屋端出个盛着清水的大脸盆，仰着头，东走走西走走在家门口那陕小的空间寻找着月亮。“快来看，月亮装进水盆里了！”在屋后的空地上，父亲喊着我，兴奋得像个孩子。月亮清晰地浮在水盆里，童话一般。我小心翼翼的沿着水盆壁把手伸进水里，手一动，月亮便袅袅地颤，弱柳扶风的模样。“爸爸，我摸到月亮了！”我软喜至极。我看着父亲，笑。父亲看着我，也笑。中秋节，月亮在我手上，父亲在我身边，真好……

从母亲家回去，我一向喜欢步行，尽管有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而像今天这样略带忧伤的日子，我更想一个人走走。平日车来人往的水南大桥这时有点冷清，倒不像过节的样子。影子一会在我的前面，一会又在我的后面，听任路灯昏黄光晕的摆布。不远处，中州公园的音乐喷泉已经开放，水柱变幻着各种颜色，随着不同的音乐声起伏翻转，喧哗张扬。我靠近桥栏。有风连绵地吹过，带着些许凉意，像吹动一片树叶一样吹皱河面。月亮就在河中央。它轻盈地漂浮在水面，宁静幽秘，宛如睡莲一样安详。父亲说，中秋节是要赏月的。夜空，无遮无拦的夜空斜挂着一轮明月，泛着清辉，像一个远古的梦。冷月无声。它清凉的光芒，像沙漏里无声流泻的细沙，一点点，把流年岁月淹没。月，又圆了。父亲在故乡荒坡上，茅草已经枯黄，天越来越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