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茶淘饭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上饶日报

朱小毛

暑天。酷热的正午。双抢的夏季好比工厂生产的旺季,此时万万停产不得,甚至要加班加点。这会儿都是可了劲儿干,已到达白热化程度。农事误了一刻,就能影响全年的收成。

大人从地里双抢劳作回来,渴累得没丁点食欲,便把自己摊成一个大写的人字,摆放在凉席上,歇息着,脊背吸附着地面的阴凉,昏昏沉沉,阖睡过去。

一觉醒来,肚子真的空空如也。大体力的消耗让人四肢乏力,下午有重活,明天还有重活,后天还有……饭仍是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民以食为天,那时候,吃饭的终极目标,就是解决吃饭的问题。

饭在后厢的厨房里,木甑装着,罗纱巾垫着,竹箕罩着。用木勺随意盛出一蓝边碗。白饭很白,是从早上煮粥时淘出沥干的,中午蒸熟了。此刻还半温热着,却显得干巴凝滞。胃口不好的人这样吞下去肯定会咽着喉咙的。对付它,自有办法,从瓷缸里舀了褐红的茶水,倒进碗里,水渐渐渗入,甚或平了碗面,如此变得潮湿了。这,便是乡间的茶淘饭,其实也叫茶泡饭。茶、饭均是主角,缺一不可。

菜在堂前的八仙桌上,列满了,毕竟一大家子人,看起来也有十大碗八大盘的。辣椒、豆角、落苏(茄子)是乡村餐桌上的“老三篇”,餐餐念、天天念,虽然厌倦了,可细嚼慢咽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此外就是冬瓜、南瓜、丝瓜、苦瓜等瓜一类的菜蔬,这个时节,正是各种瓜肆意生长粉墨登场的日子。

两碗茶淘饭下来,愣是吃得嘴角濡润冒泡,肚皮弹起来,才有力气继续开工!

多亏了茶淘饭。茶,俨然是白饭的润滑剂,是口腔的传递液,是肠胃的防阻汤。

有上了年纪的老婆婆待竹床上四五岁的重孙辈醒来,趁机喂他一碗茶淘饭。迷迷糊糊的小儿脑子醒转来,肚皮鼓起来,也不哭了也不闹了,兀自坐在地上与鸡儿、猫儿、狗儿玩耍着,老婆婆才松了手,逮着空闲,抓紧做下家里其他的活儿。

夏季白昼的日子长,泥里刨食是重体力活。很多壮劳力在半下午有吃茶淘饭当点心的习惯。两碗茶淘饭“漱漱漱”下去,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大干快上干革命,鼓足干劲搞生产。

茶淘饭是百姓的琼浆玉液,是农民的山珍海味。

老家赣东北,属红土地,泥质碱性,极易板结,然盛产茶树。在铁红干硬的山冈、杂乱起伏的丘陵,庄稼人因地制宜、见缝插针栽上先祖神农遗留下来的茶树。

茶树也烂贱,像穷人家的孩子,极易成活,勿需几多打理。未经几年,茶树便能修成正果,长芽抽叶,供乡亲采制、烘制、泡水、饮用。

茶是春茶,夏茶就老了,无人肯用。当时作兴两种,一是谷雨鲜,通常在谷雨(前三后四)节气采制;工夫来不赢的,只好在清明前后采制,便是清明茶,以明前茶为佳。纯粹的人工采、人工制,完全是自给自足。

记得制好后,还要放米缸上停留一二日,一吸潮气二泻火气。实为中庸之道,不偏不倚。

清早,汉子从村口的老井挑来清冽的井水,倒进水缸,澄清片刻后,主妇架起柴锅土灶,用猛火烧开,让锅里的水穿心(锅底的水冒着泡儿往上面翻涌,也就是沸腾),舀进青花的大瓷缸里。缸里静卧的茶叶在沸水的浸染感化下,争先恐后,蜷曲的身段霎时伸展开来,犹如天女散花,摇曳生姿、蹁跹舞蹈。一朵朵茶叶袅娜成柔弱无骨、跃跃欲升的仙女。那姿态,凭你想象,有多美就有多美。

等水凉下来,成了解渴的茶水。做工渴极了的人,喝起来简直牛饮一般。如若茶叶浓的,稍稍带点清苦,过后却是甘之如饴,祛乏解渴,尤其在炎热的夏季。

茶树,素来为古人誉为南方之嘉木。茶树之叶亦是一宝,作为国饮仅是其中之一,在民间大有用处。幼时,太阳穴一左一右生毒,长了疖子。起先小如指头,后来大如铜钱,红肿灿若艳桃。况生肖属牛,家人嬉笑我长了“牛角”。某日,父亲欲逮我去乡村诊所割除,我死命抵赖不肯,大哭大叫,逃之夭夭。还是隔壁的二奶奶,每天中午等我歇昼时,就帮我贴上两片泡过水隔了夜的大茶叶。说也奇,有疖子的地方,贴了茶叶便感到异常清凉,不会“突突突”的往外生疼,心不烦气不燥,便能安然入睡。一段时光下来,两只“牛角”销声匿迹,逃遁得无影无踪。倘不然,靠手术割除,留下两块疮疤,“破了相”,岂不羞煞人也。后来处对象都难呐!

幸好,隔夜的茶叶原来有清热解毒、祛火除燥之功效。感谢二奶奶,感谢茶叶。

茶有如此神奇之效,故而,老祖先不知从何时传下来的茶淘饭,也有解腻爽胃之益。大热天,当你胃口不适、嘴厌油腻,不妨吃上茶淘饭,就上一点农家小菜,有平淡而甘香的滋味。

粗茶淡饭,才是百姓日常。

茶淘饭,不独吾国南方有,国外也有。前几日偶翻书页,看见日本江户时期著名俳句诗人小林一茶(1763——1827)的诗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原来日本也有茶淘饭。茶,是中国的国饮;中国,是茶的故乡。不揣冒昧,依私下愚见,茶泡饭定是从吾邦传入一衣带水的邻土。安徽作家胡竹峰称小林的俳句;“真觉得是绝妙好辞,一虚一实,虚引出实,诗意禅意上来了。”

他还说:“夏天里,暮色四合,老牛归栏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风吹来,汗气全消。那样的境况,最适合吃茶泡饭。”想必,胡作家肯定小时吃过茶淘饭了,不然写不出如此贴合的意境。

只可惜,现在乡间鲜有人吃茶淘饭了。

见不到老井清水,见不到柴锅土灶,见不到粗瓷大缸,即使有茶淘饭,也少了那么一种本真原生的地道味儿。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