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敏

吴方言的广丰龙舟调，和着一声声鼓点，节律分明，高亢悠远。唱龙舟调的人，一个肩扛围着红布的龙头，一个脖挂圆鼓挥着鼓槌，还有一个挑着两只箩筐唱着调子，挨家挨户地唱，身后总跟着一群拿腔学调的孩子。刚下了一场淋漓的雨，粉红的合欢花打落了一地，石榴花却火苗一般跳出满树翠绿。屋后的杨梅红得发紫，适合摘下和高粱酒一起，酝酿出新一年的甜蜜。河流里的水比平日满了不少，远山在云雾里若隐若现，连日雨,短时晴，端午就在湿漉漉的黏稠稠的天气中，一步步向我们靠近。

母亲往返菜市场的手提袋里，出现了长长的艾条和一捆捆粽叶。母亲把艾条斜斜地插在门口，浓烈的气味立刻弥漫开来。端午插艾条是由来已久的习俗，据说可以辟邪，给家人带来福气。良好的祝愿没有人拒绝，况且艾能驱蚊是显而易见的。一到冬天，我就买一大包晒干的艾叶，鼓动全家人都泡脚，泡完了，一晚上都是暖洋洋的。用艾绒来熏也非常好，长期使用可以祛除体内湿寒。不过，好像只在每年端午，艾才会以最本真的面目出现，纯粹而明朗。母亲插好艾条后，总是拍拍手说，“哎，端午了，一年又去了一半了。”

买回来的粽叶，在水里泡上几个小时，抹去灰尘，离水沥干。白花花的糯米被水泡得肥大起来，安静地躺在木桶里，等待着它的伙伴。母亲每年会包三种粽子，五花肉，缸豆和纯糯米的，我最钟情缸豆馅的。肉馅太油腻，纯糯米的得沾糖吃，我从小就不爱吃甜食。每次我都要放很多的缸豆，少了不过瘾。晒干的豆子也要先浸泡，待膨胀起来，再和糯米搅拌均匀，一起被带着清香的粽叶包裹起来。母亲不要我动手，嫌我笨手笨脚，“捆粽子的棉绳要是不绑紧，粽子就会散掉，影响口感。”我在母亲身边，一会儿站一会儿坐着，帮她递个东西，做个搅拌，陪她说点家常。很久以前，我们家的粽子都是外婆包的，母亲大约和我现在一样，爱撒娇般地大呼小叫。后来，外婆走了，母亲也因此成了真正的母亲。

粽叶得两张重叠一起，先围成一个冰淇淋筒状，下尖上圆，用勺子将拌好的料舀下去，压平，再用粽叶左右折好，用棉绳牢牢地捆起来。母亲双手不得闲，左右开弓，一气呵成，不一会儿脸盆里粽子堆得像小山。她的白发在身体的摆动中不断闪现，让我不忍直视。

母亲记得全家人的口味。她把肉馅的两个连在一起，豆馅的三个连在一起，单个的呢，自然就是纯糯米的了，这样大家都不会弄错。等厨房里腾腾的热气送出阵阵的香气，端午的序曲欢快地奏响了。

当然，端午的欢腾绝不仅在这灶台上，汹涌的大河才是精彩的主会场。一个月前，龙舟队就报名集训了。每年会推举一支主队，做好英雄帖，四处散发，邀请参赛，就像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龙舟检修，上漆，团队合成，早晚训练，各种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又紧锣密鼓，只等端午的发令枪响起。

赛龙舟的时间可以持续好几日，因此，端午节到农历五月十三，河边总是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以端午当天最盛。没拿到名次的队伍如果不服输，五月十三，还可以报“一箭之仇”。赛龙舟那天，观赛的有利地形早就被人占了。尤其是桥上，视野开阔，把握全局，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人贴人，人挤人，年幼的我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大一点的男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想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兴奋的话语不断从人群中传出。“我们村的，都是老手，今年稳拿第一。”“话不要说得太早，我们村今年来了两个很厉害的后生呢！”“都别争了，比完了不就知道了吗？哈哈哈哈！”哄笑声漾在了水面上。

十几只龙舟停在指定位置，在水面上泊着，仿佛是大江中蛟龙即将大战，龙眼炯炯有神地巡视一切。观众的脖子伸得更长了。“咚咚咚！”有力的鼓点响起来了，所有的龙舟就像突然被注入了强大的力量，在水面上飞速地前行。船上队员分坐两边，整齐划一的动作和口号，“嘿哟嘿哟！”鼓手站立在船头，左右交替，鼓点如雷，不停地吆喝着。真是“冲波突出人齐诹，跃浪争先鸟退飞”。岸上的观众开始大声地叫喊，为自己的船队加油。一时间，水面上人声鼎沸，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这无疑是一个欢乐的节日。

船队渐渐拉开了距离，终点越来越近了。无数双眼睛盯着河面，呐喊声越来越响，到最后，已经顾不得是不是自己村里的船队了，只看着那前三名。已经落后的船只就算拼尽全力，也是回天无力了。岸边的人不但看不清赛手的表情，连哪船是哪村的都搞糊涂了。“耶！”随着一阵欢呼，比赛结束了。冠军队仿佛成了英雄，他们向岸边的人群使劲挥手，以自豪的姿态接受大家的欢呼。观众意犹未尽，大声地讨论着，此时，汹涌的丰溪河似乎收纳了端午无尽的欢腾和悲喜。

此时，抬眼远眺，日暮西山远，丰溪河水自云烟中来，牵两岸柳影袅袅，送一袭栀子花香。多少欢声笑语，化作了云影天光。

去年和今年端午，因为疫情，丰溪河空寂着，少了许多热闹。我想，疫情终将过去，碧波上依然会荡漾着激动人心的鼓点，扣人心弦的比赛。没有哪个节庆如端午般与一条河流紧密相连，用蓬勃的力量与一个高洁坚贞的灵魂亲密对话，这是可以一直延续下去的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