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
同学聚会,一番酒酣耳热后,免不了要旧事重提。我们在茶座里或躺或坐,相互调侃我们此刻的模样,头脑里却映出彼此20年前的样子。时近农历月中,透过米黄的落地窗帘,能看到窗外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大半随风坠入云影,美轮美奂。
“还记得那一年吗?”同学Z说,“我们几个负责打扫教师楼的卫生,正巧中秋节到了,学校给每个老师发了一箱苹果,顶大个的那种!”
“当然记得。”另外一个同学J接过话说:“老师请我们帮忙搬运,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偷’一箱回宿舍,要在中秋的晚会上拿出来给全班同学品尝。于是我们就悄悄地从每个过手的箱子里取出5个苹果,到了最后,足足攒了两大箱呢!”
“好哇!”品学兼优的同学A惊叫起来,“原来那一年中秋的苹果是你们几个‘偷’来的?”
“可不是吗!”Z说,“可是也不能说是‘偷’,家里每月都给了足够的钱,说什么也不至于‘偷’这种不值钱的水果,那顶多是一种不安分罢了。话说回来,到现在我都没认为那是一件错事。谁的青春会很安分呢?我们几个虽然不安分,可谁也没有真正做过贼。现在想起来,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挤出对这种事‘手到擒来’的表情,才说明内心其实怕得不得了。放在我床底下的那两箱苹果,活脱脱都成了地雷。说真的,在中秋晚会上看到那两箱苹果被不知情的同学一扫而光,我的心里说不出的轻松!”
“老师都不知道吗?”
“可能知道,也有可能不知道。”
“语文老师是知道的!”A说,“当时虽然不明就里——我是负责交作业的,一连好几天去老师宿舍里取作业本,他用云南话问我:你们班的苹果咯好吃?”
于是我们都大笑,烟雾迷蒙中,眼睛刺痛,笑出眼泪。我说:“我记得那个老师,他尤其钟爱《浮士德》”。
他在课堂里讲浮士德,那年过半百的浮士德在书架的阴影中钻进转出,乍见窗外的四月春光,歌声隐隐传来,这是一群生机勃勃的春游队伍,他也参加了聚会,和身边的年轻人相比,自己的身影——身体佝偻,粟色及地长袍,发须花白,眼神浑浊——这是何等的老迈孱弱。眼看夕阳西下,良辰将尽,他有些懊悔,觉得这一生都白白浪费掉了。于是墨菲斯托来了,让他以灵魂作为抵押,拥有因少年才“可能拥有的种种可能”,直到满足。浮士德回想这一生的无所作为,幻想着重来一次生命的美好,欣然签下契约。我记得当时老师神态异样地看着我们:“可怜浮士德,学究天人,却不明白青春和生命这两种东西,之所以贵重在于其不可重来!生命旅途中的收获和失误同样不可重来!”
老师点评《浮士德》的表情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唯独他脸上的“异样”一直不得其解,甚至做贼心虚地认为他是在警告我们。现在想来,他脸上的“异样”,实在是一种惋惜,究竟是惋惜浮士德的“不明白”,还是惋惜他自己的青春已逝,却不得而知。晃眼间,毕业已经15年了,这不算太短的时间,我们也快要到了当年老师的年纪。如果此时墨菲斯托问我:愿以汝之灵魂,重获少年之时光吗?
不,我不能确定!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如果只有我一人可以签下这契约,得以重获青春,没有眼前这群笑出眼泪的“老”朋友,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借口透透空气,走到茶座外面,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凉风习习,街道上灯火通明,车流不息,行人却是一个也看不见。我转过身,背靠着墙,透过厚重的落地玻璃,听不见他们又说了什么,唯独他们的笑脸看得真切。也许是酒劲上头,也许是玻璃的光学效应,那一瞬间竟然恍惚有了错觉——不用与墨菲斯托签下契约,此刻的我们已经重获“恰同学少年”。
那一日聚会之后,后来又陆续聚了几次,但总不及那次热闹——有的同学已离开了这个城市,有的离开这个国家,更多的是为家庭子女忙碌,为人生事业打拼,他们在电话那头抱着歉意说:“实在不好意思,太忙了,我们改日再聚!”然后放下电话,淹没在暮色四起的城市里。
人生也好,青春也好,原本就只是一次不可复制的热闹聚会——如若聚会常有,而前来参加的人却一日少似一日,再美好的聚会恐怕也该淡如白水了吧?
看来浮士德不明白的事,我们和当年的老师各自也只懂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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