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
2016年10月19日,是平凡的一天。在这极其平凡的一天里,打开头条新闻,满世界热闹纷呈。明星们闹着离婚,男人女人们小孩子们全都很幸福……在繁花似锦的大千世界里,也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合时宜地出现这样一行字:今天是鲁迅先生逝世80周年纪念日。
一
鲁迅,认识他,是在中学课本里。当时的中学学生有三怕:奥数、英文、周树人。足见这个古怪、刻薄的老头为我们的中学生涯带来何其沉重的心理阴影。只要有他老人家出现,必然有“通假字”需要掌握——学生们都很疑惑,“通假字”难道不是鲁迅写的错别字吗?且一旦有诸如“一棵是枣树,另外一棵也是枣树”之类的语句出现,必然需要深刻领会、学习掌握,但是学生们要这么照着仿写,那肯定是要挨批评的。
这当然不能怪鲁迅。很多他老人家都不知道的事情,试卷的出题老师是知道的。
成年后,再一次听见鲁迅的名字,是在“鲁迅的文章从人教版初中语文教材中被悄无声息地删除”这样一条新闻上,而专家给出的删除理由是:鲁迅的文章过于深刻。
不过,这倒是又引起了我的一番好奇心,一个已经逝世半个多世纪的人,依然是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他的存在和离开,能引起人们相互的讨论,这本身就够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成年后的我,再次走近鲁迅,却觉得这个人可亲可敬起来。我想,这大概是不用考试的缘故。但更有可能的是,现在的我读鲁迅,不再把他当做“神”来敬奉,因而觉得,他也是极真实、极可爱的人。
二
抛开鲁迅的杂文、小说这些常被人津津乐道的文体,我更喜欢他极度个人化的作品——《野草》。
一次出差,我在中国南部的一个小火车站旁的旧书摊上,找到了这本几乎全新的书,估计也是哪个不知深浅的中学生出于好奇买下这本书后发现过于生涩,也太过于深刻,浅尝辄止后始乱终弃了。
出于打发时间的心态,我买下了这本书。而整场旅途,随着《野草》开始,我对鲁迅的崭新的认识,却没有随着《野草》结束。
就这本散文诗的整体风格而言,绝非风花雪月,反倒是有其一贯刻刀般粗线条形象特点,比之同时期的文字上浓妆艳抹的徐志摩,冷淡避世的周作人,唯美深情的朱自清,鲁迅的文字没有书写表层的琐碎,他并未将生活进行诗化,或者发扬散文的浪漫主义氛围,又或者抓住一些肤浅的东西冷笑。
既然和别家都不像,鲁迅的文字是什么呢?
刘半农曾评鲁迅作品为“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但在我看来,至少《野草》并不具有《世说新语》的智慧风格,更多地像是嵇中散和阮步兵的执着和傲兀,外加尼采式的思考方式,最终使这本《野草》有了深度的雕刻感,有了中国国画般“寥寥几笔神情毕现”的写意功夫。
《野草》整整15篇,和鲁迅其他的作品一样,真实是放在第一位的,这里拒绝任何粉饰和廉价的安慰,拒绝给现实涂上一层诗意而自我麻醉。当然,这不是独独《野草》才有的特性,这种特性也贯穿在他的小说《故乡》当中。
如他自己所说,他喜欢自己在风沙中被吹打得粗糙的灵魂,他以文字战斗,他的愤怒、他的血泪、他的思想,因为直面黑暗和虚无,灵魂才在反抗和绝望中获得了力量和高度。那野草般生长、野草般自由、野草般不羁的语言也藉由真实,走向存在的统一。
坦白地说,鲁迅的杂文,就是对现实的直接发言。而如果把鲁迅的杂文当做名著,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其他人的杂文难于传世了。
鲁迅的小说也有同样的问题,不是写得不好,而是介入社会太深,批判的目的性又太强,使得他丧失了对一些超越的形而上层面的事物的关注,在获得独特性的同时,也失去了跨文化的可理解性,丧失了对个人化的而非社会历史性的内涵生命体验和精神困境的更多关注。
说《野草》独立于鲁迅的其他作品,不如说,《野草》是真正指向内心的、个人的、高度感受性的。其中倾注的是他个人对人生问题的全部探索和思考,其中表述的绝望、虚无和荒原感,和19世纪初西方的工业化和商业化带来的启蒙神话破灭后整个精神文明的幻灭感保持一致,艾略特的《荒原》就是西方幻灭感的一个明显的寓意和象征。
这也是《野草》不能被多数人理解的原因。这部作品写得实在超前了一点,在《野草》中你看到的鲁迅和课本中一贯呈现战斗姿态的鲁迅出现了一种反差。这里有卡夫卡式的绝望和软弱,但对荒诞和黑暗的承担,他没有选择自杀,又有着高出于加缪的西西弗斯式的精神。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或许真正的家园在远方,或许原本就不需要家园而只需行走。
他至少得到虚无,他至少能够燃烧。
海德格尔论诗:无声的宏响,寂静的波涛。
这是能够属于《野草》的论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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