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古翔
幺胖子是我老家张家大屋基那何二嫂的幺儿。
何二嫂的男人结了何二嫂这么个智障老婆,智障老婆给这家人生了三个智障儿。
何二嫂的男人死得早,一家子就留下这么一母三子四个智障。三个儿子生下来都胖嘟嘟的。农村人给子女取小名的学问和兴趣都没有,于是大的叫大胖子,老二叫二胖子,生了老三后不久,男人死了,不可能有四胖子了,邻居们就终结性地把老三喊作幺胖子。三个儿子在成长过程中,邻居们痛心地发现,弯竹子生直笋子的偶然事件没在何二嫂这一家人重演!
全家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也就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农村人过日子,乡里乡亲,透明,一个四合大院,家家户户有点啥子事,相互很清楚。幺胖子一家人的出生日期、年龄,除了何二嫂的无人说得清外——因为她自嫁过来就无人知道她准确情况,今天说18岁,明天说20岁,一切只有天晓得。她三个胖子的年龄,邻居都记得。农村人有农村人的记事方法,当有人质疑三个胖子的年龄时,就会有细心的婆婆大娘出来掰着指头细数,哪个胖子和她自己的第几个娃儿相差几天出生。因为一个院子的妇女,大家一起惊风火扯、敲锣打鼓地怀孕,相互是瞒不住的。
自我记事的时候,幺胖子就那么一张圆圆的笑脸出现在我面前,跟我们一起玩泥巴,一起往泥土里屙尿,办锅锅筵、假假席。有时在家里,母亲会不屑地说:“幺胖子那么大了,还好意思跟你们一起耍!”但我们也不知道幺胖子的实际年龄有好大,照样一起耍。在他的带领下,暑天红火大太阳,我们一群猴猴儿遍山跑,大人们看得心紧,直骂:“鬼蛋蛋儿些,收太阳过冬哇?”
在一起,难免要打架。幺胖子长得蛮,个子大,闷起整,下得手打,自然占上风,经常打得小一些的娃儿们惊叫唤。护儿的妈妈们就牵起吃了亏的娃娃登门去找何二嫂理论:“何二嫂,你管一下你那幺胖子哈,把我娃儿打出了事,谨防你们一家垮不到皮!”何二嫂也晓得说场面话:“娃娃儿得嘛,你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噻。”“啥子啊,娃娃儿?你那幺胖子有好大了,你不晓得,未必我们都不晓得哇?”有时候,幺胖子也要吃莽亏,遭小的们合起来打得哇哇大哭,何二嫂也照例拉起幺胖子来找打人者的妈妈,妈妈们幸灾乐祸:“幺胖子,这回你没搞赢哇?背时!合该!打栽栽!”
何二嫂见我们家家户户都把娃娃送去读书,也把幺胖子交到学校去。幺胖子先比我们高一个级,读了一学期,成绩死瘟,回家继续耍泥巴。第二年,轮到我发蒙读书了,何二嫂又把他送到学校去,于是,我成了大我不知多少岁的幺胖子的同班同学。
因为我家和幺胖子家族有表亲关系,何二嫂教幺胖子喊我喊表叔,按我在家的排行,叫我六表叔。幺胖子欺负其他小朋友,但不和我打架。在家里,我打小白白胖胖,大智若愚,哥哥姐姐叫我六莽子,见我和幺胖子上学放学一路成了“闺蜜”,哥哥姐姐都说,只有你两个莽子才耍得到一堆。
我从小就比同龄娃娃要高一截,从读书第一天起就坐最后一排。幺胖子因为本身就比我们大得多,个子自然很打眼。当时,班上还有一个和幺胖子一样长得比较有宽度的女生,在学生多教室窄的情况下,老师把我们两男一女三人安成了同桌。
那时,农村学校条件太差,教室里除了桌子,没板凳,学校叫我们学生自己带板凳去。一个班的学生,各人带来的板凳五花八门,高矮乖丑,大小不一,一间教室里,带高板凳的学生在前面耸起蛮高,带矮板凳的学生坐在后面桌子底下,人都看不到。幺胖子家里板凳富余,每天我就和他抬起他家那条厚实的柏木板凳去上学,放学后再把板凳抬回来,一天如此往返四次。
幺胖子家的高板凳和学校的课桌一般高,我们两男一女坐在板凳上,双手再趴在桌子上,屁股和脑壳在同一水平线上,整个上半身就是平起放着的。幺胖子对讲台上那人讲的什么,一点听不进去,手脚找不到地方搁,就去摸那女同学的脸耍。龟儿哈戳戳的,还晓得讨好女生,边摸边说:“哦哟,你长得好乖哦。”有时摸着摸着又突然扎实掐一爪,掐得那女生突然惊叫唤。于是老师又停下来批评、调解。
那时的端午节,农村基本上都没讲究。但那天中午饭后,幺胖子在我家门外叫我:“六表叔,六表叔!”上学路上,他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摸出一砣拳头大的腊肉来,跟我说是趁他妈打转身没注意时偷的。对我们这种打小家教甚严的孩子来说,当家贼,难以想像。他用小刀切成两块,我们一人一块,吃得满嘴油腻腻地去上学。这是我与幺胖子同一学期读书中最深刻的记忆。期末考试,我以绝对优势考出全班第一名,而幺胖子每科就考那么一分两分。领回通知书,一个村子的婆婆大娘们叽叽喳喳议论一番:“幺胖子啊幺胖子,枉自你跟六表叔挨到坐,就是在桌子脚脚底下捡六表叔漏掉了的也不止两分嘛!”
在讽刺声中,幺胖子结束了他读书生涯中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一册班”。
那一学期“毕业”后,幺胖子回生产队放牛。我们也就只有放学后才在一起耍一会儿。寒暑假,时间长一点,我们也帮家里扯猪草扯兔儿草,幺胖子割牛草,就把我们带到一起,人在一起,免不了有些交流,小娃儿也一样。最初,幺胖子关心的不外乎是哪家的李子吃得了,哪家的毛桃子要红嘴嘴了之类的“共同语言”。我们读到四五年级时,他就跟我们谈起女人来,哪个女孩子胸前长了两个“钉钉”了,哪个女孩子屁股越来越肥了什么的。甚至跟我们说,他某天某日偷看到了院子里哪个妇女洗澡,绘声绘色地跟我们描述那女人的身体长得如何。怕我们不懂,还拿起镰刀在沙坝里画给我们看,我们就只有一头雾水。即使少不更事的我们这时都发现了,幺胖子下巴好像稀稀拉拉长胡子了。
直至今天,我更相信幺胖子当年摆的那些偷看成年女人洗澡的故事是一个生理健全发育男人的性幻想。只是他在口水嘀嗒摆那些故事时,没有照顾一下像一张白纸的我们的感受。当院子里女孩子的妈妈们开始告诫女孩子不准再跟幺胖子一起耍时,我也结束了我的小学。母亲掐指算算,那时幺胖子应该十七八岁了。
我小学毕业后,到了离家20多里外的学校读住校,那时差不多也就半离农村了,跟幺胖子也不可能再一起玩泥巴了,幺胖子也不可能跟我摆他那些也许随时都在花样翻新、变换故事情节的性幻想了。偶尔回去,见他牵着牛从我面前经过,他怯生生地盯着我,相互打招呼,都改了口,他不再叫我六表叔,改称大名,我叫他那几乎没有人叫过的大名时,他一脸陌生,左右看看,似乎不是在叫他。
关于幺胖子以后的故事是从家里人口中零星得来的。他似乎只喂得来牛,生产责任制后,土地到了户,他什么农活都干不来,自己去买条牛来喂。对女人的性幻想也一直在路上。据说院子里有个中年女人经常喊他到她家去帮做活路,只管吃,一分钱不给,甚至连哄带骗把幺胖子喂的牛给哄去卖了。旁人看不惯了,跟幺胖子说:“你咋这么哈哦,你遭了那婆娘烫了!”幺胖子鼓起眼睛把提醒的人杵了回去:“老子愿意!”一村子的妇女背后议论:估计那妇女充其量给幺胖子在那方面空口许了愿,“事,肯定是没搞到的!”
最近一次看到幺胖子是今年春节,我和弟弟两家回去给父亲扫墓,见幺胖子在院子里挽把把柴。兄弟上去把烟给他开起,我叫了一声幺胖子的大名,兄弟说:“你们还是同学呢。”幺胖子很老气地应了一句:“是哒!”-->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