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俊高
那会儿资阳还是“小”资阳市(县级),我也刚调进资阳报社不久。成天在市委大门进进出出,很新鲜,也很神气。
有一天,却遭了当头棒喝。
就在那大门口,碰到一老头。老头白头发白胡子,个儿不高但很墩实,浑身上下干净利落。
老革命好!老革命好!同伴些热情、恭敬地招呼他。
好!好!老头显然对“老革命”的称谓十分受用,和颜悦色。还随口问道:去干啥子喃?
开会。去开会。
不想,老头突然翻脸,怒目圆睁,扯开嗓子破口大骂:开会开会,开你妈那个脚!一天到晚就只晓得开会,去做点实事嘛!
老头的突然暴怒让我莫名惊诧。心想:这老头才怪糟糟的喃。同伴些却似乎已习以为常,拉我一把快速离去。
过几天,又遇上了,我的心一下子紧了。看来老头是市委大院的常客。
老革命好!老革命好!同伴些照样那么热情、恭敬。
好!好!老头照样那样受用,照样随口问道:去干啥子喃?
下乡。去下乡。同伴些改口了。
呵——,这就对了噻!老头脸都笑烂了,大手一挥,快去快去,就是要多做些调查研究嘛!
同伴些拉我一把快速离去,同时又忍不住捂嘴偷笑。其实还是去开会。像我们这样在县级小报爬格子、划拉版子的,多时除了撵会还是只有撵会,很难走得下去。
老头的一脸灿烂同样让我莫名惊诧。这老头,还有点意思喃。
后来,我搞清楚了老头何许人也。
老头名叫郑炳全,是县里赫赫有名的老八路,退休于民政局,快80岁了。他秉性耿直,嫉恶如仇,常来市委大院走走,时不时地向有关部门反映反映情况和看法。他认为你整对了的,爽声赞赏;他认为你整错了的,立马指着你的鼻眼凶狠训斥。老干部些开会时,被安排发言的人都讲了,如果没安排他讲,即使该市委书记讲了,他也会腾地立起来,大手一挥,不忙,等我讲了来!只有一种情况出现,他才会至始至终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端坐一旁绝无二话,那就是有老红军在场时。看来,老八路还是有他自己恪守的“规矩”。
所以,有的人很虚火他,远远地见了就开躲。
但据说,也有人惹过他,还只使用了两个字:俘虏。据说气得老八路眉毛胡子都在抖,双手双脚都在跳。
真正和老八路相识,是因为他的回忆录。
老八路辛辛苦苦写成了自己的回忆录,还四处找本城的大小文豪帮他看看,但一两年了都没得个说法,后来辗转到了我这么个小报编辑手中。那是只几十页的一叠打印稿,字有斗那么大。思路混乱、毫无章法、病句连篇、错别字起串串……我翻了后,不禁哑然失笑:太像一份交代材料了。难怪无人搭手哦。
可是,文中有那么一小节,可能就二三百字,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在山西中条山区,这老八路居然曾只身护卫邓小平政委突围!
从通篇“交代”的口风来看,老八路是实诚的,无丝毫口若悬河天花乱坠,亦无一点刻意渲染描金绘彩。就如此重大的一个事件,在他的大作中也只是寥寥几笔犹如小事一桩。我与他电话约定见面谈谈,他在话筒里震耳欲聋:好!要得!你早点来哈!
那是1997年3月,邓小平刚刚逝世。提起那段久远的往事,老八路抹着眼泪哭了起来,哭声很响:我的邓政委啊,我想你啊……
那年,老八路已82岁。
原来,百团大战后,吃了大亏的鬼子展开了疯狂报复。1942年秋天的一个拂晓,老八路所在的129师386旅17团团部驻地暖辿村(山西省阳城县),被500多日伪军围了个严严实实。外面的哨兵在打瞌睡!村里的兵力只有一个营300多号人,另两个营分驻在别的两个村。
而更要命的是,师政委邓小平前一天刚好来到这里视察工作。
幸好有战士拉肚子,早早起来蹲茅坑,发现情况不对,赶紧将裤子一提,跑回去擂醒战友:快起来快起来,鬼子进村了!
战士们一个撞醒一个,翻身爬起,绑腿来不及打了,挎上手榴弹、子弹带,提起枪就外冲。一冲出去就与鬼子撞了个正着,枪栓都来不及拉了,抡起枪托就砸过去。随即,枪声骤起,轻重机关枪响成一片,手榴弹、小钢炮也隆隆轰鸣。
团部大院内,郑炳全提着匣子枪冲出住房,团长尤太忠(绰号尤大麻子,解放后曾任成都军区司令员)见了,用枪指着他下了死命令:你赶快保护邓政委转移!我去把鬼子引开!然后提着手枪冲了出去。这时,马夫已给邓政委那匹黄色战马备上了马鞍,邓政委疾步跨出门来:我跟大家一起走!
不!邓政委!这里太危险!郑炳全急得大叫,一把抓过马缰:赶快上马,我保护你转移!邓政委已不得犹豫,利落地翻身上马,同时掏出“小八洋枪”(连击八发的小手枪)紧握在手。郑炳全一手抓马缰一手提枪,与邓政委一道冲出门来。
外面黑麻麻的,几十公尺外看不清东西。鬼子的炮火很凶,爆炸的火光频频闪动。子弹随着炒豆般的枪声,啾啾地鸣叫着划过黎明前的天空。有民房被打着火了,火苗越窜越高,升起了滚滚浓烟。但尤团长带着战士们已把鬼子冲散,并逐渐把鬼子些引向了东南头。
郑炳全松掉马缰,邓政委,你走前面,我在后面保护你!邓政委略一观察,小老乡(显然他已从口音上判断出郑炳全是四川兵),我们走村后,上大山!郑炳全急切地观察着四周,要得!首长!邓政委两腿一夹,策马前驱。郑炳全撒开双腿,紧随其后。
暖辿村是一个较大的村子,有好几条纵横的村街,散布着很多曲里拐弯的小巷,房屋多是砖砌石垒,老百姓的日子在当时的中条山区还算好过点的。日本鬼子杀来后,时不时地来扫荡,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当地的土匪也胡作非为,雪上加霜。17团在参加了百团大战后,于1941年开到这里,撵跑了鬼子,消灭了土匪,建立了民主政权,与鬼子展开了拉锯战。
郑炳全护卫着邓政委拐进小巷,又东弯西绕。邓政委,快点!快点!郑炳全虽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可仍一个劲地催促。邓政委骑得并不是很快,有意要他跟得上,甚至还回过头来关照他:小老乡,抓住马尾巴!郑炳全抓住马尾,又一阵紧跑。马夫没能跟得上了。
村后,有几块不大的菜地,地里满是鬼子的皮靴靴底印。跑过菜地,上几道土坎,就上了大山岭。往左拐,刚跑几步,就发现了在外围扎口子的鬼子,在叽哩哇啦地喊叫。郑炳全举枪要先发制人,邓政委用手示意:别开枪!随即将马头一拨,向右边的山岭跑去。郑炳全跟上去抓住马尾时,后面的鬼子开火了,子弹打在坚硬的岩石上,被弹得到处乱蹦。
又一大阵紧跑,邓政委带着郑炳全爬上了索起岭。小老乡,你叫啥子名字?
报告首长,我叫郑炳全,17团政治处民运干事!
哪么当上八路的?
报告首长,我……
哟,还保密嗦?
不,首长,我家里穷,我自小帮人放牛、干活,长大点又帮人挑着洋碱(肥皂)到处卖。七七事变后,我参加了壮丁队。
被强拉的?
不,自愿的!
好样的,那是我们国共合作时的第一期壮丁队嘛!
就是。可国民党军官不把我们当人看,像管犯人一样。
邓政委的和蔼可亲,消除了郑炳全在他十分敬重的大首长面前的局促。原来,他听了班长发牢骚时说的话:人家八路打鬼子不含糊,舍命,很神,对老百姓好,官兵平等,他便有了投八路的念头。1937年12月,在吕梁山区乡宁县,全师被鬼子打散,郑炳全和几十个兄弟被俘,大部分兄弟被杀掉,郑炳全被迫做了马夫,也几次差点被杀掉。次年3月,在太平县(现新绛县),已稍有一点诸如上街走走之类“自由”的他,与一位画油画的河南人熟识后,打听到5里之外便有八路军,就带着一个与他同时参加抗日又同时被俘当了马夫的兄弟刘少章,逃出魔窟,找到了八路军。
入党了吗?邓政委关切地问他。
第二年就入啦。我开始还是当马夫,后来当马夫班长、步兵副班长、班长、排长、连长,百团大战后,还被选为386旅党代表,听过你给我们作报告呢……
下午,两人爬上了沈望坪。已经听不见远处的枪声了,想必部队已突围。
邓政委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随手摘下那顶极普通的士兵帽。郑炳全在一棵小树上拴好黄马,邓政委叫他:来,坐下。
两人望着四下里延绵起伏的群山。邓政委似乎陷入了沉思,久久地才说出话来。
邓政委当年说的话,老八路郑炳全记忆犹新。邓政委话里的核心,就是他一贯坚持的“实事求是”。
邓政委的大意是:有的同志在参加八路前,听说八路如何神,好像刀枪不入,神仙一样,那是不对的,是迷信;可有的同志在参加八路后,见八路在鬼子的优势兵力、装备前,采取灵活机动、避实就虚的游击战术,也有不像神仙的地方,就失望了,这也是不对的。要实事求是嘛。
邓政委还说:八路军的道路还远、任务还重。但有党的领导、百姓的爱戴和支持,一定能将鬼子打得举手投降!他还鼓励小老乡:相信你能立下更多的战功!
听了邓政委的话,郑炳全对抗日更加充满了信心。后来,他果不负重望,拼得了二等功臣。
“实事求是”,从此就成了老八路郑炳全的座右铭。
这也是我在任何场合都说得起话的资本!老八路嘴一呡,白胡子翘了起来。
我得把老八路这段不为人知的传奇经历述诸文字。但我不得不慎重。我在老八路那里翻阅了他积存的各种各样的资料,还到老干部局找有关同志深入长谈。
老八路那些资料里,有好几份是他写给组织的汇报材料的底稿。那些材料因写作时期不同,变换着不同的政治术语,但他革命的经历和忠诚的心态一直没变。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对于他被日军俘虏的那一段经历,他总是说得很详细,细到准确的时间、地点、细节,还总是保留着那个与他同时参加抗日又同时被俘当了马夫还一起投奔八路的兄弟刘少章的名字。
在那些年代,当俘虏是耻辱,当日军的俘虏,更是耻辱。时过境迁、世风变幻,很容易让当事人有口难辩,从而遭受莫须有的灾难。这雄赳赳的老八路,因为这当年的事挨过后来的整么?这么多年以来,这抹之不去的“耻辱”,在他心里,是一根羽毛,还是一块大石?
我似乎理解了老八路的回忆录为什么就像一份“交代”。
我也认定,“俘虏”一词会对老八路造成多大的打击和伤害。
我写成了《他只身护卫邓政委突围》(如上所述文字)。老八路审阅时,逐字逐句,时不时地抬起手背抹去老泪。看着他那认真、审慎的摸样,我想,他写回忆录时,也就是如此吧?
文章很快得以发表,就在当年(1997年)陆续发了好几家报纸。城里一时闹热起来。有两个“文豪”(似乎还不止两个?)也给躁动起来,私下里就我的文章或断章、或拆句,一番改头换面大肆散发,还收入自己的集子。后来,更有一个外地作者(有点像部队上的)来得更“高明”,居然把邓政委同老八路郑炳全谈话的核心换成了“传达延安整风精神”。这些文章,至今还堂而皇之地挂在网上。倒是雁江区(原小资阳)政协的同志很讲规矩,他们经考证,又取得我和老八路的同意后,才将那篇文章以老八路口述的方式进行微调,收入了文史资料集。此为闲话了。
就这样,老八路和我成了忘年交。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到我办公室来坐坐。市委办公楼呈四合院型,一道大门进出,我的办公室正对着那大门,很好找的。他多时都是问问我的工作,呆的时间也不长,就一会儿,说是怕影响我。他的声音照样很响,隔壁好几间办公室都会被震动。
1998年7月的一天,老八路一到大门口就哭吼起来:哎呀呀——俊高啊俊高啊——又疾步往我的办公室奔,哭吼声越来越响,哎呀呀——俊高啊俊高啊——我的团长死了啊——我的尤团长尤太忠死了啊——
只遗憾那天我不在。但可以想见,老八路那一哭一吼,对那四合院办公楼会是怎样的一个震动。
两年左右以后,老八路也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常常想起他,并在心里一次次地学着他那架势,把手一挥:去吧去吧,老八路!你还会赶上你尤团长的队伍,还会拽上你邓政委的马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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