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倩仪
父亲爱酒,总说:“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我那时年幼,似懂非懂。
第一次喝下许多酒,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喜欢班上一个男生,但毕业三年,从未重逢,只能凭借三年前的回忆勾勒他现在的容颜。我在炎炎夏日,回乡与友人相聚。一年多没见,我们的眼底都抹上了青春期特有的忧伤。
是夜,星月无光,稻田沉默。我俩偷偷提了两瓶啤酒,溜回友人的房间。四下环顾,我发现角落里竟放着一部陈旧的录音机。友人笑着说:“我姑姑以前买的,还能用。”她随手取来一盒磁带装上,忧伤的音乐便从陈旧的机器里跑了出来。
我们沉默相对,直到喝下第一口冰凉的酒,居然同时说出同一句话:“我喜欢一个男生……”她毫无保留地对我诉说萌动的青春,我亦如是。友人翻箱倒柜地找当年的毕业照,找到后,捧腹大笑:“他哪里配得上你?不配,不值得。”
我也笑,笑里有酸涩的味道。录音机里正播着放陈升的《把悲伤留给自己》: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快乐起来的理由/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假装生命中没有你……
歌声沧桑凄然,仿佛一股巨大的悲伤将我困住,我端起酒杯,记忆伴着泪水,一同滚过喉咙。
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我竟很难忆起有关那个男生的一切,只记得友人对我的宽慰。它比星月璀璨,比回忆久远。
热爱行走,所以我常年走南闯北。喜欢在黄昏出发,坐一列火车到远方。我总是想通过一壶酒,去体会当地的文化。于是,我在阳朔喝桂花酒,在湘西喝女儿红,在绍兴品花雕酒。我最偏爱的还是花雕酒,在绍兴旅行时,每日必喝。
住在绍兴古镇附近的民宿,日暮归来,总要到咸亨酒店品咂一碗花雕酒、吃一碟茴香豆,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下榻处。那一碗馥郁芬芳、甘香醇厚的老酒,能化解一天的舟车劳顿。送黄昏,迎彩霞,我踏着青石板,看着悠悠碧水里的乌篷船,只觉心情愉悦,心境平静,忽然有些明白父亲常说的“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的意思了。
不再是轻易借酒消愁,让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女孩,但我仍旧喜欢与酒相伴,爱酒而不嗜酒如命。尤其喜欢,在春日里,煮酒一壶,听歌一曲,悠然神飞。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即便是借酒忆友人,我也是面带微笑的。
跻身社会的丛林,喝酒其实是避免不了的。我接触过的领导都爱喝红酒,觥筹交错间,高脚杯里的一抹抹绯红便游走到了每个人的脸上。
哪怕是红酒,喝得多了,也是要醉的,更别说一些本来就不胜酒力的人。有时,我看到大伙儿斗酒,前仆后继地醉倒在酒桌上,心里颇为感慨。记得包利民在《与酒相遇,醉了一生》一书中写到:酒场之上没有真正的胜者,铁打的酒桶流水的醉客,千万人醉倒之后,只有酒依然如故。最终的胜者,是酒。
是啊,每一个人都不是最终的胜者,我们都只是红尘酒场里的匆匆过客。街灯满目,我只有站在窗前,抿一口母亲亲手酿的梅子酒,才能抚慰那颗惶恐孤寂的心。
父亲爱喝酒,母亲爱酿酒。一坛酒,酿多久,才能有幸福的味道?母亲絮絮叨叨地说:“梅子酒酿好,等半年就可以喝了,糯米酒得久一点,一年吧,最好再久一点……”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酿酒的妇人,喝过她们酿的梅子酒,但始终觉得母亲酿的梅子酒是这世间最好喝的酒。那一杯杯透亮、香醇的梅子酒,流经唇齿,流入肠胃,酸甜清芳,久久回甘。有一次,同事到我的出租屋做客,笑称要品尝一下被我夸上天的我母亲酿的梅子酒。我连忙给她倒了一杯,只见她慢慢喝着,细细品味着,尔后笑言:“确实不错,不过也不至于天下第一啦!”但她理解我,茶是故乡浓,酒是故乡醇。
我身子孱弱,生产后时常手脚冰凉。父亲来探望我时,竟带来一瓶酒。丈夫侧目而视:“爸,倩倩还在哺乳期,不适宜喝酒吧?”父亲咧嘴一笑,连连摆手,原来那是他酿造的药酒,给我泡脚用的。我听后,大为感动。父亲振振有词,早晚各泡一次,半个月后保管不再手脚冰凉。
丈夫转忧为喜,如获至宝,天天伺候我泡脚。酒香氤氲,拂走我初为人母的惶然。
多年未见的友人早已结婚生子,她来到我家见此情景,笑嘻嘻地悄声说:“倩,这个男人好,是最好的一个,配得上你。”我浅笑不语,思绪蔓延,想起了“把悲伤留给自己”的那个夜晚,与她对饮,是酒与她的陪伴抚慰了我的愁思。
日子慢了下来,我在酒香中思忆绵长,像是忽然从世间的一切艰辛困顿中解脱出来,过往的种种铺天盖地地袭来。我方完全体会到,父亲常说的“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的宽广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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