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琼
每年腊月,总会无端梦见老院子——那个还没有被大火吞噬的老院子。屋檐下摆着拌桶、秧盆、竹竿、筲箕等,我和小伙伴们在院坝里追逐打闹,欢声笑语透过古老的板墙,透过屋顶,透过那棵饱经风霜的黄檩树,向院子周围飘散……
院子后面小山坡上,到处立着树杈,树杈上横搭着一根根竹竿,上面挂满了淡黄色的红苕粉条,恰似一排排漂亮的帘子。儿时,我对粉条是熟悉而陌生的。说熟悉是因为粉条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说陌生是因为我不知道它是如何从细润的芡粉变成了一根根柔韧细长粉条的。
十一岁那年,因为“包产到户”,队里部分公用资产要卖掉,其中包括一座加工房。因为家中住房子少,父亲和母亲狠狠心,以一千零八十一元钱咬牙买下了这房子。
一千零八十一元钱,那时在我们眼中简直就是一笔巨款。父亲是乡村医生,每月十八元钱的工资,母亲一天的劳作也仅值几毛钱。
为了早日还上这笔买房巨款,母亲决定跟着叔叔婶婶一起合做粉条。那时我们读书期间住在学校里。因为制作粉条需要较多人手,为了能在制作粉条时人手多一些,大人们专挑周末制作粉条。我是两家人中年龄最大的孩子,理所当然成了其中一员。也正是这段生活经历,我熟悉了粉条制作整个流程。
在我们放假前一天,大人们就开始做准备工作。首先从地窖里拣出两大箩筐红苕,挑到离家不远的小池塘去洗净、沥水。接着将削好的红苕挑到加工房,随着机器的轰鸣,红苕变成了一桶桶浆渣。
把浆渣挑回家,母亲往秧盆先倒一桶浆渣,再倒满清水调匀调稀,然后一瓢一瓢舀入纱帕内。奶奶双手用力抓着木架两端,上下左右摇摆,不一会纱帕的浆汁变了一个渣球。母亲把纱帕四角捏着旋转,挤干里面的水分,才把它舀出来放到另一个秧盆里。父亲不停地从井里挑来清水,倒入盆中浸泡浆渣。母亲是个节约细心的人,每次都要把浆渣过滤三次才肯罢休。终于过滤完了浆渣,黄桶里已经装满了浆水。一家人收拾完器具,把过滤了的粉渣挑到大灶那里去煮,那是猪儿们喜爱的食物。母亲找来大簸箕,严严实实地盖在黄桶上面,一边盖一边自语:“要盖好,要不芡粉就不好了,影响下次粉条的质量……”
放假回来,我们立刻投入了制作粉条的准备工作。我拿来擂钵,把颗粒状的食用白矾擂成细细的粉末。邻家弟弟搬出大块黑煤,敲成小块,到时需要火力时才烧得旺。其他的弟弟妹妹找柴的找柴,生火的生火,端水的端水,工作繁忙而热闹。
青烟在屋顶上盘旋升腾,大火在在灶里轰轰燃烧,清水在锅里翻滚。出粉条的第一步就是要“勾芡汁“。国伯伯是制作粉条的“掌钵师”。他找来最好的芡粉,用清水调好,一边细细倒入翻滚的锅里,一边用长勺搅拌,看好火候,最后加入适量的食用白矾。当锅里的芡汁变得透明而有粘性时就可以起锅了。芡汁的成败关系着粉条韧性,所以国伯伯总是十分小心调弄着。
芡汁勾好了,舀入大铁盆里凉起。洗净大锅,重新掺入适量的清水,国伯伯把装粉的袋子拖过来,称出三十斤芡粉倒入离灶不足二米远固定在圆形木架的缸内,再倒入调好的芡汁。于是几个大人便开始反复揉搓缸里的芡粉,一直到揉搓均匀为止。这时,国伯伯会用手提一砣粉团,如果粉团能顺手垂下而不断,就可以用粉钵开始出粉条了。
早在揉粉之前,母亲和国婶婶已经把屋外洗剪粉条的器具准备完毕。一丈长的竹竿搭在木杈上,两个秧盆挨着摆整齐,一个装着前天沥出来澄清的红苕水,另一个里装着清水。一把大剪刀摆地竹竿下的磨刀石上。
出粉条还有一样重要器具,那就是粉钵。粉钵有两种,都是木头制成圆形的瓢状,上面有个柄。所不同的是在底部,底部是用铁片制作的,粉条的形状和铁片上的孔洞有关。制作圆形细粉条的粉钵铁片上是圆孔,制作扁形宽粉条的粉钵铁片上是方形孔。至于选择哪种形状也是全凭“掌钵师”的高兴。不过总的来说,细粉更讲究粉的质量和“掌钵师”的技术。
一切准备就绪,国伯伯拿出粉钵擦拭干净,开始出粉条了。母亲站在紧挨大灶左边装满清水的秧盆边,手中拿着竹筷,眼睛盯着烧开的锅里。国伯伯端着装满粉团的粉钵站在灶右边的小木凳上,随着拳头啪啪地起落,粉条均匀地垂下,落到微微起滚的锅里,一眨眼的功夫,粉条排头冒出水面。母亲眼疾手快,用筷子一下挑出粉条排头,麻利地拈起顺入盆里的冷水中。随着有节奏的拍打声,粉条不断落下,也不停从锅里浮出,拈出的粉条也一圈一圈挽在母亲手腕上。
等到手腕上挽了一大把粉条的时候,毛婶婶从母亲手中接过粉条,挽到自己手上,放到瓷盆中,端到外面,先放到红苕水中浸泡一会,这样便于晾晒时疏松好分离。等到稍凉一点,再拖到清水里洗涤,毛婶婶利索地挥舞着剪刀,剪出断口,修剪整齐后,沥在搭起的竹竿上。一般来说,一缸粉就刚好搭满一竹竿。
我负责添粉团,添粉团要眼亮手快腿勤。快了钵里装不下影响“掌钵师”的拍打,慢了会让垂下的粉条接续不上。为了这,我也挨过不少责骂,不过也锻炼了我的手脚速度。
国伯伯家的大儿子田弟弟负责看火,这是个技术活,火大了不行,会让锅里的水翻滚,不仅会冲断垂入锅里的粉条,还会让开水溅起烫伤拍打、拈粉条的人。火小了,掉入锅里的粉条会粘锅。国伯伯喊火大了,田弟弟立刻掀开灶门的盖板降火,喊火小了,又马上添煤盖上,只听到火声呼呼响着。
随着时间推移,国伯伯脑门冒出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母亲那盆清水已经滚烫,叫我在添粉团空闲时把热水舀出去,倒入一些冷水降温。
夜深人静,三四百斤粉条终于制作完了,我们也劳累不堪。大人们看到我们可怜的样子,便把剪下来的短粉条用烧箕盛来,用清水淘尽,放到大锅里咕嘟咕嘟煮几分钟,倒入盆里,放上剁好的葱姜蒜,加入辣椒、猪油,一盆香喷喷的粉条让人口味大开,这也是我们劳作之后最好的奖励。
至于第二天到院后小山坡晾晒粉条,那就是大人们的事了。直到现在,我还时时梦见小山坡上,如帘子一样的粉条在阳光照耀下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随着时间流逝,当日赫赫有名的老院子手工粉条亦渐行渐远。父亲那一辈已经慢慢老去,没有体力去制作纯手工粉条了。去年,一位老辈子送我们一捆粉条,我一看,立刻就认出这已经不是我喜欢的手工粉条了。
现在我极少吃粉条,因为那种没有经过汗水浸润的粉条,吃在嘴里总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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