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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半条命”

2022年01月21日 10阅读 来源:资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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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中

小时候,我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在他面前也怯生生的,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的绰号。

父亲十六岁时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他是警卫员兼通讯兵,曾多次负伤。在一次随团长外出侦查敌情时,遭遇飞机轰炸,一行十五人,只剩父亲和团长两人。

“也是我命大,当时趴在首长身上,弹片只是穿过了我的腿。如果子弹射到我身上,我和首长可能都回来不了,也算捡回了半条命。”回到农村,父亲这一句不经意的话,让他“半条命”的绰号在远近村子乃至全公社都出了名。

瞧不起父亲的人,背地里提到他,总是以“半条命”来称呼他。

我在大队上小学时,学校的一群熊孩子远远看见我就大喊:“半条命,半条命……”让我很是自卑,非常懊恼有这样一位父亲。

父亲对他的绰号并不反感。有时和人起争执,别人说:“你个‘半条命’,你会做啥子?”父亲总会说:“我这个‘半条命’,也是打仗打回来的!”

不知他脑子是不是也被打坏了!我那时这样想。

父亲从战场上受伤下来,首长亲自叮嘱把他送回国内医治腿伤。父亲在沈阳军区医院待了大半年,才把他的两条腿治好。可是,他再也干不了重活。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个文化人。伤好后,父亲被派到一个煤矿担任会计,后来又兼任仓库管理员。再后来,父亲回到农村和母亲结了婚。

我长大后曾问过父亲:“爹,你那时为啥要丢了铁饭碗,回到没吃没穿的农村呢?”

父亲微微皱眉,凝望着远方:“我不愿干那昧良心的事。我的兄弟们用命换来的太平都让他们糟蹋了!”父亲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母亲解释说:“你爹当时管着仓库,仓库里堆满了香肠、腊肉。过年时,你爹跟经理说分一些给职工们过节。经理却说:‘小欧同志,香肠、腊肉你都可以拿,别人家你就别管了!’”

“还要你爹把经理家属的花销都做进账里。”

父亲一怒之下回了农村。

公社领导考虑到父亲干不了体力活,让他担任生产队会计,也管着保管室。

一天夜里,一声公鸭般的尖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你个‘半条命’,你究竟拿不拿钥匙?!”

“不拿!那是全队人的救命粮!”父亲态度坚决。

队长常常借故向父亲要钥匙,半夜打开保管室拿粮,父亲却从未往家里拿过一粒粮。这年遇荒年,交了公粮后生产队的粮食已所剩无几,队长还想往家里拿粮,父亲坚决不给,从此与他结怨。结果,队长到公社诬陷父亲,说他偷队上的公粮。那年月偷公粮可是大罪。鉴于父亲是抗美援朝英雄,才免了牢狱之灾,公社领导只找父亲谈了几次话。此后,父亲辞去了生产队会计之职。尊敬父亲的人还一直叫他“老会计”,瞧不起父亲的人仍背地里叫他“半条命”。

无事可做的父亲常常不在家,有时一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有时一两个月才回来。之后,领导也问过这事,让他再回煤矿,他说啥也不回去。后来,为了减轻爷爷的负担,就让我大爹去顶了父亲的在煤矿工作的名额。难道“只有半条命”的人都这么倔?!

“爹到哪去了?”有一次我问母亲。

“找他战友去了。你爹在家挣不了工分,还要吃粮,他怕他吃了你们就没吃的,他出去总能有吃的。”

后来家里渐渐有了粮,父亲在家的日子也多了起来,他在自留地坡上种了桃树和李树,在家里也养了鸡鸭。再后来,小偷也多起来,不是东家丢鸡,就是西家掉羊。有的小偷嫌偷活猪麻烦,直接把猪头砍了背猪肉走。我们家被小偷光顾了两三次后,父亲抱回一只小黄狗。有了黄狗把门,家里就再没遭过贼。小黄长成大黄后,一天夜里,一声“嘭”的巨响,把全家人都惊醒了。接着传来“汪汪汪”的惨叫声。“不好!阿黄!”父亲翻身下床,来不及穿鞋,披上他那件军大衣快步出了门。等到父亲在大马路边寻到黄狗,把它抱回来时,黄狗满嘴是血,半边舌头吊在外面,不时发出低低的呻吟声,父亲爱抚地摸着它的头。

“谁叫你跑拢去咬贼的‘炸弹’的?现在好了,还剩下半条命!”

父亲找来白药每天给黄狗敷舌头上的伤。黄狗受了惊吓,每天独自躲进竹林、屋后。父亲每天都要去寻它,可它舌头上的伤老是不好,父亲那件发白的军大衣上血迹也越来越多。我们把全家都舍不得吃的大米煮成粥喂黄狗。在父亲的照料下,黄狗被炸断的半边舌头奇迹般地愈合了。那段时间父亲苍老了许多,他似乎把自己的半条命注进了黄狗的半边舌头里。

我常想,父亲说自己只有半条命,那他还有半条命去哪儿了?父亲很倔!他救黄狗时很倔,救团长时很倔,他踏遍千山寻找战友的遗属时也很倔。他是把他另外的“半条命”给他的战友了?还是留在朝鲜战场上守护那些未归的英魂了?

直至父亲去世,我也未能完全明白,他另外那“半条命”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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