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文秀

在村里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母亲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拨通父亲的电话。

母亲“喂”了一声之后却拿着话筒不说话。父亲在那头急了：“有事快说，长途呢！”母亲看了看天空，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说：“我想，想买一个衣柜……”

“什么？”父亲在电话里吼了起来，“好好的买什么衣柜？买那玩意儿干什么？我刚到这边上班，还没领工资呢！”母亲在父亲的责斥声中涨红了脸，她抿了抿嘴角，径直挂了电话，拉着我就回家。

听母亲说，她嫁给父亲的时候，父亲家里空空如也，横着扛一根竿子也可以穿堂而过，不会碰到任何阻挡。当时父亲高中毕业，一个人无依无靠，他自己在小山坡上搭建了一个草棚。因为家里太穷，一直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父亲。眼看就要打光棍了，父亲才遇到母亲。

母亲说她第一眼见到父亲时，父亲个子矮矮的，瘦得皮包骨头，黑得像煤炭，而且头发还白了一大半。父亲这样的形象，自然不讨外公喜欢，外公当场就拒绝了。母亲却动心了，母亲说，他读过高中，有文化。

母亲不顾外公的反对，死心塌地地嫁给了父亲。结婚那天，母亲独自到了父亲的草棚，没有花轿，也没有红盖头，除了一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外，任何嫁妆都没有。母亲说，她把自己跟随父亲的心，当成了唯一的嫁妆。

和父亲结婚后，母亲先后生下我和妹妹、弟弟三个孩子。尽管家里依旧贫寒，但母亲硬是和父亲一道，一边照顾我们一边依靠肩挑背磨，把当年的草棚变成了几间宽敞的大瓦房。随着我们的长大，家里的压力也越发增大，母亲就独自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让父亲外出去打工。母亲对父亲说：“去吧，家里有我呢！”

有一天，邻居大贵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她的嫁妆里，有一个十分醒目的衣柜。那个衣柜光滑平整，还有四道雕花的柜门，中间的柜门上还嵌着一面半人高的镜子。村子里的人都很少见过这样的衣柜，大家都找借口去他家看看，或者摸一摸。

母亲带着我，也远远地看了几眼。大贵的老婆跟电视剧的女主人一样，缓缓打开衣柜，只见里面衣服既有叠得整整齐齐的，又有挂得顺顺溜溜的。她取出一件衣服，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在院子里优雅地走过来走过去。

母亲愣住了，她望着眼前大贵的老婆，又把目光锁定在那个衣柜上。那种眼神，就跟弟弟刚刚出生时母亲看到他的眼神一样，目光里简直都长出手来了。直到我拉了拉她，母亲才连忙牵着我的手回到家中。

回到家里，母亲打开了装衣服的木箱。我们家的衣服一直都装在木箱子里，或者装在麻布口袋里。遇到换季，母亲总把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捆好，塞进谷仓里。家里这口唯一的木箱里，留着几件日常的衣服。

母亲蹲下身子，把箱子里面的衣服逐一拿了出来。尽管它们之前也叠得整整齐齐，但母亲还是将它们打开，又叠了一遍，再一件一件放进去。完事后，母亲扭头看了看我，猛然将箱子用力关上，然后一下子坐在了箱子上。

明天我就给你爸打电话，叫他给我们寄钱回来，我们要买个比大贵家更好的衣柜！母亲随即又深深叹了口气：“他一定不会同意的，说不定还要骂我一顿。”

第二天，母亲把家里收拾顺当了，又干了一会儿农活，才拉着我的手说，走，给你爸打电话。她又说，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忙活，人少。母亲脸上没有神色，拉着我，脚步匆忙，却捏得我的手生疼。

给父亲打完电话后，母亲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回到家里，她又扛着锄头，默默地往地里走去。她说：“我晓得他一定不会同意的。”那语气，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但我们都没想到，几天之后，父亲竟然寄了一笔钱回来。汇款单上，专门附了“衣柜”两个字。事后还打电话补充，说他打工的这家企业里效益还不错，叫母亲不要吝啬钱。母亲当天就把钱取回来了。那天晚上，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把钱细细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把钱藏在了枕头下。

做完这一切，母亲把我们姐弟三人叫到跟前，打开装衣服的箱子。她把里面那些叠好的衣服全部打开，然后教我们叠衣服。母亲心情非常好，她说我们要买一个六门的衣柜，到时候长衣服可以挂，短衣服和裤子就必须叠好，你们先练习练习。我们也跟着母亲一道心里乐开了花，把衣服叠好又打开，打开又叠好，折腾了大半宿，似乎衣柜就在眼前。

第二天，我们都期盼着母亲把衣柜早点买回来。母亲却依旧扛着锄头去干活去了。

第三天，第四天……等了好多天了，母亲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急了，忍不住问母亲：“钱都寄回来了，说好的买衣柜呢？”

当时母亲躬着身子，正用力搓洗着衣服。她没有回头，淡淡地对我说：“你爸把寄钱回来了，就当买过衣柜了。”

“可是，明明没买呀？”

母亲用湿漉漉的手抹了一下头发说：“你们要读书，用钱的地方多呢！”

说完，她又埋下身子，把衣服刷得“哗哗”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