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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七年的枪声

2022年01月21日 10阅读 来源:资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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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魁武

暖暖的春阳照着长满五颜六色野花的草地,一位六十多岁、留着山羊胡子的老人盘腿坐在草地上。他是本地乡医,因家里养着生产队的牛,诊病之余,他便常常牵着牛儿出来遛达,也藉此散心养神。在他面前,立着一道高高的铁丝网,铁丝网后面是一条窄而深的水渠,水渠边一棵小树下,坐着另一位老者,他穿一件土白布做的但洗得很干净的工作服,脚边放着一个画有红十字的药箱。他本是某县医院的外科医生,因“历史反革命罪”被关进了这个劳改农场,但他技术好,管教们常找他看病,对他的监管也相对宽松。每天上午,他在场卫生所坐堂,下午便挎着药箱在农场里巡诊,算是他的自由放风时间。按场里的规定,只要越过水渠,靠近铁丝网,岗楼上的警卫就会开枪,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也没有这把力气,他在这儿坐坐,只是为了和老乡医说说话,聊聊天。

说不上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也说不上他们认识了多久,反正停三歇五,他们会在这儿见面,这已经成了一个约定,一种需要,或者说形成了一种习惯,他们拉家常,谈人生,但谈得最多的还是医学。为此,他们常常吵架,老乡医说中医讲“理”,老犯医说西医科学;老乡医说中药能断病根,老犯医说一刀切下去才真正断了病根。老乡医使出了“杀手锏”,说中医有文化,西医没有,为了证明这点,他拿出一本纸页泛黄的书,用长长的指甲一页一页翻着,末了,小眼睛里放出光来,说,这是明代大医家朱震亨的中药诗,接着就朗声念了起来:“牡丹亭边,常山红娘子,貌若天仙。巧遇推车郎于芍药亭畔,就牡丹花下,一见钟情。托金银花牵线,白头翁为媒,路路通顺……”念毕,他眯缝着眼睛问老犯医,你知道这首诗有啥典故吗?不知道吧,告诉你,朱的好友汤显祖看到这首诗后,灵感突发,以此为线索,写出了名剧《牡丹亭》。老乡医捋着胡须,摇头晃脑地说:“千古不朽,千古不朽呀。”

老犯医并不示弱,他用修剪得光溜平滑的指头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想了想说,其实,几十年前,英国就有一个医生用小说体写了本内科学,其中“猩红热”一章就以上海闸北遭日本飞机轰炸后此病流行为素材,有故事,有人物,引人入胜。扉页上也有几句诗:诊治疾病,先诊治自己的灵魂;尊重病人,先尊重所有的人。

“所有的人,说得多好呀。”老犯医眼里竟盈出了泪花。

老乡医见他伤感,也叹了口气,但他仍然不依不饶,拍着书说:“口说无凭,我可是有书为证。”

“我也有书……”但老犯医顿住了,他拿不准书是否还存在,会不会被人抄走了?毕竟,已经两年没和家里通消息了。

“拿不出证据吧,输了,输了。”老乡医像小孩一样拍着手笑。

但今天,他们却不想争论任何问题,因为是老犯医的生日,老乡医要为他做寿。本来,老犯医并不愿意,他虽然比别的犯人自由,背着管教人员喝酒却是犯忌的。老乡医执意要这么做,甚至装作生气地说,要不是家父在解放前几年破了产,只给他留下一屋子书,说不定也被划成了地主分子,别说在这儿陪人喝酒,往铁丝网里瞧一眼,也会吓得心惊肉跳。

“现在我是老贫农,喝我的酒,你怕啥呢?”

老犯医“扑哧”一笑,挥挥手:“得,那就喝吧。”

老乡医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从印着兰花花的土布口袋里拿出一小瓶红薯酒,两包豆腐干和卤猪头肉,用细绳吊在竹竿尖上,然后从铁丝网间隙中伸过去,老犯医警惕地回头望望远处土坡上的岗楼,迅速接住,拧开瓶盖,闭着眼,嗅嗅香气,然后美美地喝了一口。也怪,酒一下肚,他的恐惧心就消除了大半。

“你看,天气真好!”老乡医眯着眼望望天空,“老天爷恐怕也奇怪,这两个老东西怎么在这儿喝酒。其实,这里挺好,只是没有名字,我看,就叫天聊斋吧,咱们对天说话,坦坦荡荡,明明白白。“

“什么斋呀居的,其实,应该叫铁丝网下的医学沙龙。”

“啰哩啰嗦!”老乡医摇摇头,“还是天聊斋好听。”

“你又争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顺着点行不行?”

“好,不争,不争。”老乡医大度地挥挥手,“就叫什么沙,沙龙吧。”

太阳落到了远处塔式吊车顶上,那儿是一大片正修建的厂房,但早已停了工,人们都忙着搞“文攻武卫”,先是棍棒、长矛,现在已操起了机关枪、三八大盖。老乡医摇摇空酒瓶,看看天色站起身来,随口吟出一句:夕阳无限好……老犯医也摇摇空酒瓶,站起身来,吟出下一句:只是近黄昏。话音刚落,只听“砰”地一声枪响,天空似乎也颤抖了一下,老乡医双手张开,扑在铁丝网上,鲜血从他背上涌出,染红了蓝布大褂和脚下的草地。老犯医惊惧地瞪大眼睛看着老乡医,随即也手捂胸口,倒在了草地上。

两个人都死了:老乡医中了枪,血流在外面;老犯医心脏病发作,血流在胸腔里……

谁开的枪?无人知道,至今也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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