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华
一
“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沟黄。”从我懂事起,好像每年立秋前都能听到父亲说这句谚语。稻收前他总爱坐在家屋前的竹林边,望着眼前那块黄澄澄的大田,美美地抽烟。
十五岁那年,我正式作为家里主要劳力参与打谷子。那时打谷子全靠人工蛮力,累得我们这些初生牛犊腰酸背痛,大人们就提醒我们喝点酒解乏。得到父亲的默许后,我也试着喝了些酒。很多人初次喝酒都会很难受,而我喝酒之后,竟有飘在绚丽晚霞中的神奇美感。
“学生娃娃是不能喝酒的。”此后,每年只有稻收时,父亲才会默许我喝酒。收稻谷时可以喝酒,使我并不像有些同龄人那样厌恶打谷子。我最初感受到的稻香,是与酒香相随的。
参与稻收,使我对变泥腥为醇香、把绵软柔润升华为“钢筋铁骨”的米饭,自然而然产生了肃然的敬意。
吃新米饭是给我们的特别犒劳,也像是对米饭敬意的诚挚表达。每年稻收后吃第一顿新米饭前,母亲都会先舀一小碗饭撒在房子上给鸟儿吃,感谢鸟儿们在远古时候为人们衔来稻种。还要舀一碗饭给家里的狗吃,平时它们都是在人吃了饭之后才有吃的,吃新米饭时要让狗先吃,感谢从古至今狗们为人类看管粮食。
这些“仪式”做完,我们才能吃新米饭。吃新米饭的惬意,在那又糯又粘的饭粒上,在那酽醇暖心的米汤里,在那腾腾冒出、蕴含泥水芬芳与禾苗清香的热气里。
这香美飘溢至今……
二
学生时代结束,由于工作忙碌、到异乡谋生等原因,有好长一段日子我都没能回家下田打谷子。
2000年夏天,我从邻近的城市辗转回资阳上班,父母亲特别欣慰,他们都为我能够安定家乡工作而庆幸。
“你说过,就是活到八十岁,都要回来帮我打谷子,这话还算不算?”2001年春节喝团圆酒时,父亲淡淡地问我。
那几年,经历了单位破产、南下追梦、回乡从教、进入传媒等奔忙,我真的很少想到干农活的事情。我也许真说过这话,但确实记不清了。
我劝父母少种点地。父亲仍然固守他的想法,认为自己还能够种地就不种,就是吃闲饭等死。
“弟兄三人就我离老家近些,我一定抽时间回来帮忙。你们实在想种,就种点菜,不种谷子了。生活问题我们来解决,你们放心。”我尽量说服父亲。
我乐意回家帮忙干活,父亲很高兴。他说,人活起总要干点什么。他要让我们每年都能吃上自家的新米饭。那顿团圆酒,父亲喝得特别畅快。
回家帮忙栽播、收成,虽然有些累,但能看到父母那开心亲热的笑脸,我觉得这些累都是值得的。
稻禾飘香,情入骨髓,我渐渐找回了自己“农N代”的自然角色。
三
去年春节,考虑到父母都快满70岁了,父亲腿脚不方便,母亲有高血压、眼睛又不好使,我们三弟兄商定:坚决不让父母再种庄稼了。当我们说出这个决定时,父母都闷声不语。
许久,父亲才抬眼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恳求的情绪:“大娃,我们再种一年,就种这一年了,得行嘛?”我仍然坚持我们的决定。
“你们的朋友和前途都在城里,我们的老伙计和杂事都在老家,我们在乡下过了大半辈子,都习惯了。”父亲说话有些激动,“只要我活起,就想种点地。你们一生下来就没有见过你们的爷爷和外公,他们都是因为没有吃的……死了的。”父亲的话说得我们没了言语。最后大家商定:就种这一年了。
去年的稻谷前后收了半个月,不知父母是不是特意在延长这一季稻收时间。我照例回家帮忙,想到收完这一季稻谷,父母以后就不再种了,我感到轻松许多。父母即便累得汗湿衣背,仍旧笑容满面,仿佛那耀眼的黄谷堆又映照出了他们的青春年华。
这季稻谷收完装仓后,父亲留我在家住了一晚,让我陪他好好喝几杯。“不是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谷米,煮的饭都没得那么香!”父亲重重地喝一口酒,开始讲我们家族辈辈代代农民对粮食的感情,讲对我们这代人不会赶牛犁田耕地的遗憾,讲看到我回老家帮忙收稻谷时的愉快心情……
听着,喝着,我的愧疚就涌上心头,我说:“我们确实是不合格的农民。以前,都该叫娃娃些也回来帮着打谷子,锻炼锻炼……”
“哪能叫孙儿孙女们回来打谷子!”父亲恼火地打断我的话,“他们有他们该干的事!”
哦,在父亲眼里,我们家辈辈代代农民到他这里是最后一代了,到我们这一代算“半代农民半代市民”,而我们的下一代就是真正的城里人。父亲觉得真正的城里人是不应该到乡下干农活的。“这么好的土地,我们这代人种了,以后哪个来种哦?丟荒的土地那么多,以后万一缺粮食啷么办?”父亲醉得有些纠结了。
“地总会有人种的,粮食总是会有的。”我把父亲扶到屋檐下坐着。他不再言语。
昏昏欲睡中,我脑子里莫名其妙地闪出零星的诗句:“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这个季节特有的稻草味,随风飘来,醉人啊!
四
去年稻收之后,我们在老家通上了“自来井水”,商量好来年村里通天然气时,让父母用上天然气,并完善他们的生活,让他们放心“退休”。我还决定尽快学会开车,好常回家照看父母。
一切好像都按着我们的预想在一步步推进……
谁知,今年初夏的一天,老家邻居打来电话,说我父亲又在栽秧苗了。第二天,我赶回老家时,看到家门前那一亩多田又绿意盎然了。“看到人家整秧田,他心头就慌了,就悄悄去买了谷种……”母亲解释说。
“你不能给我扯来丢了!扯老子的秧子来丢要遭雷打!”父亲笑得有些顽皮,“我真的是种最后一季谷子了。”
一个多月后,母亲到地里去点播黄豆摔了一跤,右肩膀脱臼住进了医院。母亲出院回家后,父亲对我说:“不跟你们犟了,今年的庄稼收了之后,真的不种了,不给你们添麻烦,好让你们在外面放心做事……”
今年家里收稻谷那天,我在回老家的半道上被电话召了回去。第二天回到老家,那一亩多田的稻谷都打完了。父亲见我有些过意不去,就安慰我说,今年的谷子是请人打的,轻松得很。他还说他已经把田交给人家种了,让我们放心。
我当即保证每年稻收之后都在老家买新米,让父母以后照样能吃到老家的新米。“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后能不能吃到老家的新米就难说了。”父亲说。
我没再说什么,感觉满田的稻草都在发愣,那尚存些许稻香的空气令人神情恍惚。远处,安装天然气管道的工人在有序地忙碌着。不久,父母就将用上天然气了。
我的心头瞬间冒出一股崭新的焦灼:不种稻谷了,父母年年盼着的自家新稻没了;用上天然气后,那袅袅炊烟也会很快消失……父母不习惯城市,他们会习惯以后的乡村吗?
那天,母亲送我翻过老家的那个山坳,几次欲言又止。分别时,她叫住了我:“你爸爸说,明年我们只种房子右边岩坎下那一分田,就想吃点自家的新米饭。”
我不能再反对了,只得同意:“好嘛,就只种那一分田。我回来给你们种,给你们收……”
这最后一分田,是父母保留的最后一份回味吧?
草庐无迹秋色新,家山如旧稻香远。我目送着母亲满意而归的背影,于泪眼朦胧中,似乎看到在秧苗茁壮成长的春天里,蕴含着许多读不懂的生命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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