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啸竹

小村四面环山，村前，只有一条“S”型的小路，像一根上了灰的老电话线，通到山外。刚入冬，农户一天比一天稀疏，人也一天比一天少，那些早晚来回于山路村口的牲畜，也渐渐地没了踪影，寨子一下子冷清了起来。

一大早，二爷就爬了起来，凛冽的冬日寒风，像刀子一样钻进了他的小矮屋，钻进了二爷尚未扣好的破衣里，钻进了骨头里，他不觉打了一个冷颤，赶忙用双手合拢衣服，干咳着扒开火坑，准备烧点柴来取暖。火坑里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火子，二爷长长地“唉”了一声，仿佛传自远古的洪荒，让人心悸而悲凉。

以前不是这样的，寨子人多的时节，每当晚饭过后，大家都聚拢到二爷家来，听他说故事，说“四言八句”（意指四季农事及一些地方传说），最高潮的，是二爷抗美援朝的故事，他总是说得眉飞色舞，大伙儿也听得口水直流。这样的夜，大伙总是坐得很晚很晚，火也烧得很旺很旺，大伙散了，二爷就用灰把火子蒙住，第二天起来，扒开灰，仍是一炉红火子。

自从寨子上的人搬的搬走，打工的打工，人越来越少，路越来越瘦，寨子越来越安静，出工的号子声，田野里的蛙声，男人们粗犷的喊山声，女人们婉转的歌声，孩子们的笑语声，傍晚父母呼儿唤崽的声音，鸡鸭猪狗牛羊的叫声……这一切，都慢慢地，慢慢地蒙上了岁月的尘埃，冷冻在二爷的记忆里。

一只猫倐地从冰冷的火坑里飞出，立马向角落里窜去，模糊了。二爷老柑子脸绽出笑容，说：背时东西，你来吓我，我才不怕你呢。暗角里，一双绿眼盯着二爷，喵地一声，一切又静了下来。其实，二爷很喜欢这只猫，是这只猫，给他带来一丝乐趣，一丝温馨，陪同他过着这么寥寂的日子，特别是暮色氤氲时分。

二爷呆坐在冷火坑边，拢紧破衣，又干咳了两声。他忽然又想起了老伴，自语道：你这个冤家，怎就走得那么早，就不知你是在三生石畔苦等，还是在阴间花园里采花正欢？且忍心撇下我。现在想你，只有看那一副老花镜和那磨得锃亮的顶针，你晓得不，这两样东西我一直好好地收着，赶明日（方言：意为以后的某一天）我再带来给你。也不知你那气管炎好点了没？送你走的那天，我还叫道士帮你加了个“药师绕”（地方风俗，打绕棺的一种仪式），你要记到按时吃药。还有，你这辈子什么都好，就是只给我生了一个崽，还是少了，伢崽“光荣”后，现在只有我了。等到了那边，你必须给我多生几个，嘿嘿……

二爷自语着，皲裂的枯手，不住地摸着下巴上的几根黄胡须，笑容浅浅的，很平静，也很安祥。

小屋外，寒风仍在呼啸，这个冬天，怎么就那么冷，二爷感觉到。

又是一个冷颤，二爷慢慢地站了起来，带上门出去。天，灰蒙蒙的，气压很低很低，几乎让人窒息，寒风卷着尘土，一阵紧似一阵，门前的老桃树，也在寒风中不住地摇曳着。二爷的脸色更显得灰白，嘟哝着骂了一句：这鬼天气！又拢紧了衣服，弓着腰向老化家走去。老化是二爷一起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关系很好。老化为人木讷，性格内向，但脾气很好，二爷经常开涮他，平时总爱到他家串门。二爷在想，估计寨子上也只有他们两个老人了，他准备到老化家找火种去。

二爷走在干枯的荒草中间的青石板路上，这些青石板，收藏着无数岁月的辛酸往事，承载着小村厚重的历史，也烙印着很多童年的故事。二爷边走边看，边看边想，想起孩童时代的伙伴们，常光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玩“金木水火土”、“一五七”、三棋、竹筷子、小五子等各种游戏。老化经常被二爷捉弄，有一次老化哭了，二爷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想到这，二爷笑了，笑得有点淘气。

蓦然间，二爷怔住了——老化家大门紧闭，一把锈锁孤零零地吊在大门上，门两边，一幅对联，上联是：也有山也有水无人照看，下联是：落了花落了柳落泪伤情。对联已被风雨浸蚀，不少地方已破烂，横批也已脱落不见。二爷苦笑了一下，老柑子脸隐隐显示出几许淡淡的忧伤与无奈，他想起来了，深秋时节，同一个月，老化和他的老伴双双过世。

怎么就忘了呢？就怎么忘了呢？在往回走的时候，二爷不住地反复说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自责……

回到自己的小矮屋，二爷感觉到暖和了一些，猫坐在冷火坑边，懒懒地瞄了二爷一眼，“喵——”叫了一声。二爷骂道：叫，叫什么叫！找不到火柴，我俩都得冻着。

终于，二爷还是在枕头下的稻草中找到了一盒火柴，随且露出欣慰的笑容。

……

不知是什么时候，远远的天际中，传来几声燕子的叫，天蓝水清起来。门前的桃树上，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

这天，村长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来到二爷家。二爷眯着眼仔细看，心想：瞧这两个年轻人的穿戴像干部，我不认识啊，是不是他们走错门了？他们是……

二爷笑着迎上去说道：哎呀，村长来了，快屋里坐。

村长说：二爷，这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来接您去敬老院的。

二爷看看女的，又看看男的，吞吞吐吐地说：接……接我去敬老院？

女的笑着说道：是的，二爷，我们是来接您的。

二爷好像从来没有听到这么好听的声音。

二爷惊奇地瞪大了浑浊的眼睛，说道：我……我哪也不去，这是我的家！

女的和颜悦色地说道：二爷，敬老院是专门为老年人办的，那里有食堂和服务员，不要您自己操心费力就能吃上饭，穿上干净的衣服。环境好，您老可以享享清福。

男的附和着说：是啊，为了让您们这些老人住进敬老院，周末我们都在上班，上面领导催着呢，这不，就来接您老人家了。

二爷听着听着笑了，而后又转为担忧，问道：我听说进敬老院要交钱的，我可没有钱啊！

女的笑了笑说：二爷，放心吧，不收您的钱，一切费用由乡政府承担。

二爷笑着摸摸后脑勺，说：我说呢，大清早喜鹊就叫个不停。哎呀，真是老了，什么重活也干不动了，乡政府还想着我这把老骨头，感谢政府，感谢党啊！你们，先坐下，我煮饭给你们吃。年前政府领导送我的腊肉还没吃完，酒也有，这天气还有点冷，喝两口暖暖身子吧。

女的扶着二爷的胳膊说：二爷，您老别忙了，敬老院里有食堂，有服务员，都为你们准备好了，我们收拾赶过去刚好吃饭。

二爷那浑浊的眼里充满感激的泪水，他感觉到心中有了阳光

此时，春风更暖，桃花更艳，燕叫更欢，蓝天更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