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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和月

2022年01月21日 10阅读 来源:资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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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耕

那个中秋之夜,月亮还没爬出山坳,何二叔就进山来了。他邀请我夫妻俩进村,一同过节、赏月。

过节了,有人惦记并登门邀请是件好事,我没有矫情,愉快地应承下来,洗掉双手的泥,衣服都没换就跟着进村了。到了何二叔家,我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他买了猪肉,杀了鸡,宰了鹅,还与邻居合宰了一只羊。

何二叔解释说,村里人对待中秋节比端午节重视得多,直追春节,像他这样过中秋的,算是稀疏平常的小打小闹。中秋是庆祝丰收的节日,我离开家乡时大家都很穷,不会逢节就杀鸡杀鹅,更别说宰羊了,后来家乡富了,我却离乡太久了。王维感叹“遍插茱萸少一人”,我总是佳节时少了的那一个,没有了亲人团聚、朋友举杯的惬意和概念。如此隆重的中秋节,确实震惊到了我。

羊汤炖的是全羊,也就是羊肉、羊蹄羊头、羊杂一锅烩煮,然后三家人各备一个大盆,炖羊的师傅一家一勺地循环着分羊肉。

这让我想起儿时,生产队长每天不见日头就沟上沟下地卖命吆喝“出工”,但照样打不了多少粮食,人们“干半年稀半年”能够维持下来的都是少数,三五个月见不着一点荤腥是常态。如果“上天垂爱”——诅咒死了队上的架子猪或者老母猪,全队的大人小孩都会欢天喜地地争着抢着,要凑上前去刨猪、煎熬锅肉,就图早点赚几个油分子。掌勺分肉的,不会是普通社员,也不会是生产队长。大队支书家住我们队上,这种人前显好的美差自然轮不上队长,咋个分?支书说了算。

支书喜欢打枪,包谷、花生成熟的季节,他没事就扛着鸟铳去坡上巡视。说是防止有人掰包谷、抠花生,其实是打掰包谷、抠花生的狗练枪法。想想也是,见到人干这些事,支书也不敢开枪,只有狗干这些事,又正好给他碰上了,那准会吃枪子。

狗被打死了,他直接拖回来,狗主人是绝不敢找上门去的。不是因为他是支书,而是有当时的乡间惯例,谁叫你不管好自家那狗的嘴呢?糟蹋了生产队的庄稼,活该丢命被剥皮熬汤锅。

运气好,打上几条,就集体大锅炖肉,全队人都饱口福;运气差,只打到一条,就折算成工分,剐了炖上一锅,幸福几家人。所以,这个季节,全队的人都念叨:“支书可别被叫到公社开会啊!”

大家眼巴巴地望着支书扛枪出门,又眼巴巴地望着他巡山回来。养狗的人家更是如此,生怕被支书拖回来的是自家的狗。

不管是分狗肉还是分猪肉,都和何二叔他们分羊肉一样,笼统地一锅整出来,谁也别想挑肥拣瘦,一家一勺循环着来,逢肉吃肉、逢骨啃骨,至于是肉多还是骨多,全凭运气,谁也不敢怨尤。

这是那个年代的趣味,早已成为笑谈,不知道对于何二叔他们,此法是创举还是沿袭,无暇深究——因为我的嗅觉器官正遭受到一种久违的馥香迅猛攻击。天幕还没有拉上,我眼鼻全开,四下里搜索馥香的源头。

找到了,那是一棵挂满金色小花的桂树,在月光还没有洒满院落、酒宴还没上桌的时候,用它独有的香气沁满了所有人的心脾。

那树,似伞,如云,呈黛青色,罩住了凉席大小的一方土地,却遮不住四下散溢的金色花儿。这些花儿并不好看,很小,很瘦,很不起眼,却以生命的姿态散发出醉人的芳香。

朋友中不乏丹青高手,他们挥毫泼墨,牡丹、茶花、荷、梅、兰、竹、菊等都是他们发现自然、表现生活的绝佳题材,但很少有人画桂花。

我曾问:“为啥?”

他们笑笑,闭口不答。

但我却似乎忽然懂了:牡丹鲜艳,寓意富贵;茶花靓丽,活泼大方;荷花高洁,世间附雅;梅花傲雪,凸显风骨;兰花清幽,标识品性;竹干修直,彰显气节;菊花清冽,善达秋意……而桂花胜于馨香却隐于绿叶,不娇不艳。正所谓“画龙画虎难画骨”,不管是工笔还是写意,都难寻见一个能够画出桂花之美妙的丹青圣手。

说来惭愧,我城里的家所在的小区也有桂花,银白色,四季开放,我却从未嗅及它的芳香,以至于已经忘却还有这样一个朋友与我朝夕相伴。这就是桂花,如无馨香,就会如同其形体,小得被人忽视,丹青高手弃之,但酒友们却爱之如命。

某年国庆,我回老家省亲,刚到村口就被一阵浓郁的花香所吸引,于是抽动着鼻翼,眼睛四下里搜寻,愈到家门口,那香气愈浓。在天井里,我终于见到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它挂满了金黄色的小花——我用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它,凑近深吸一口气,瞬间就被陶醉了。

就是它了,神奇的小树,以它独有的香气洗却了我一身风尘和近乡怯意。我正专注地调试欣赏它的角度,父亲过来了:“香吧?桂花,还是你捡回来栽的呢。”

我诧异,完全没有印象,父亲说:“那年大初一,巍峰山唱大戏,回家的路上,想起来没有?”离家太久,除去儿时的记忆,很多事都想不起来了。

父亲有些失望,却笑呵呵地给我脑补。对了,那是一个正月初一的下午,我陪父亲到巍峰山看戏归来,在倒碑垭口看见一棵萎蔫的小树被人弃之路旁,就顺手拾起带回家,和父亲一起把它种在天井里。没想到它竟然活了,还开出了这么香,这么沁人心脾的花儿。

我端详良久,若有所悟,喃喃自语:“你给它一个机会,它还你一生馨香。”

“还有桂花酒呢。”说这话时,父亲有些自豪。我喝着父亲浸泡过桂花的白酒,品咂其中淡淡的花香,半开玩笑地说:“懂花的人让花留在枝头和别人分享,不懂花的人把花采进家里自个儿独享。”

父亲听了有些不悦:“我没那么自私。这不是采花,是疏花,摘掉密的弱的,让它花期更长。过路的人闻到花香,进来看看、坐坐,我心里安逸得很——山朝水朝不如人来朝,你懂不?”

我面有愧色,无言以对。

何二叔也上了桂花酒,我品咂它,就像当年品咂父亲捧出的那坛酒,很快就有些醉了。月亮慢慢地升起,爬上了桂树枝头。蓦地,我想起了欧阳修的名句“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但人已半百,不会再约人也不会再有人相约,是醉,是梦,是醒,都不再重要,都平平安安、都有路可走最好。

那个中秋之夜,月亮、桂花、羊肉、美酒驱散了云翳,沁润了心脾,填饱了我的肚腹,醉了亲友和嫦娥……好心情是有限的稀罕物,我异常珍惜,不分他乡和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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