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国桦
多年没有回乡下老家过春节了。节前几天,与同在一城做事的三弟一起,经过近四小时车程,回到了久别的故乡。
虽是隆冬腊月,万木凋零,但村子周围,房前屋后,却是树木葱茏,宛如春天。那些桂花树、柚子树、女贞树、红叶石楠、法国冬青等冬天不落叶树木,顶风傲霜,郁郁葱葱。靠老家房屋南面那排香樟树,我记得是四五年前植的,当时只有大拇指般粗,现已长到碗口粗、两层楼高,像一列整齐威武的士兵,守护在家乡南面。置身其景,你似乎感觉不到这是万木萧瑟的深冬,恰似绿意浓浓的春天。
然而,村子西南面池塘旁那片槐树却诚实地告诉你,此时此情此景,就是隆冬季节了。你看,秋去冬来,槐树抖落了身上全部叶子,它清瘦刚健,在寒风瑟瑟中,巍然挺立于池塘边,犹如不畏严寒的冬泳者,正做着预热动作,随时准备跃入冰水中。它的树干笔直向上,树枝也是向上,没有低头下垂的,颇像白杨树,但它的木质比白杨树要坚硬的多。这片槐树似乎被人遗忘,没人打理,没人关注,它们在荆棘丛生、杂草密覆中,顽强地钻出头来,树干直指天穹。打霜冰冻雪天,它昂首挺胸,不屈不饶。因为没有树叶,寒风一吹,只有树杈间留有少量霜雪。到了冰冻天,那枝上挂满了小小冰凌,像美人儿倒挂的耳坠,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下雪天,樟树、松树等积满厚厚一层雪,被压的有些累,但槐树却独立寒冬,任凭冰凌雪压,傲立不弯。即使寒风呼啸狂虐,它也只是小树枝轻轻摇晃一下,挥舞着小手,唱着欢快的歌儿告诉大家,这点风不算啥,就当天热脱了衣服给我吹风凉爽吧!那寒雨对它来说,就当下河冬泳上岸后的淋浴清洗吧!望着这片槐树,我不觉对它产生了敬意。
“这片槐树,原本长得更高大,被别人砍了几次,这几年才重新长出来的。”三弟在旁边给我讲述槐树来历。大集体时代,三弟见老屋旁有一块废弃宅地,就利用早晚空隙,一镢一镐把瓦砾一点一滴捡走,从外面担来熟土,把它改造成小菜园。见这种槐树枝上长刺,便从远处挖了几棵绕菜园种下,以防牛拱猪扒。不想10多年后成参天大树。有一年,大队要在菜园边开挖一口池塘,推土机随意将槐树根连土带泥推到池塘四周。又不曾想一年后,“无心插柳柳成荫”,这无意间推到四周的槐树根,又在池塘周围兀地长出了许多小槐树。原来,这槐树适应环境能力和生命力极强,在立春前后,既可砍树枝直接扦插,也可埋根种植。它要求很少,不择肥瘦,不避寒暑,高山斜坡,田间地头,房前屋后,石旁水边,只要有一把泥土,一缕阳光,便可种植成活。长速也是惊人,一个小拇指粗的树秧,一年光景就可以疯长成型。我国南北各地,均有栽种,也是自古以来官府和民间都喜爱的树种。“人家以为这片槐树是野生没有主的,又长得这么粗壮,就砍去烤火用,实在可惜了。”三弟摇了摇头,表情略显无奈,“如果那些年不出去打工,我在家会看守好它们,不会被砍掉的。”
早年因家里人多吃饭,生活困难,三弟小学未毕业就辍学在家劳动,供弟弟们上学读书,以他不太成熟的年龄,和父母亲一起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但他勤奋好学,悟性较强,吃苦耐劳。结婚成家后,他和千千万万的农村青年一样,不甘命运摆布,立态改变自己生活,走南闯北,进城务工,既做过打工仔,也当过小老板,承包煤矿,贩运木材,挑砖运沙,掌勺坐堂,搞水电安装,开音乐茶座,干啥学啥钻啥,当年在村里是第一个住楼房、买彩电的小红人。随着市场经济不断完善,社会信息化、城镇化飞速发展,像三弟这样文化程度不太高,仅凭勤劳苦干的农村务工人员,就有些难以适应时代要求。看着三弟长年累月晒的黑黝刚毅的脸庞,和那双粗糙有力的双手,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年轻时为家里吃苦劳累做了奉献,现在近60岁了,还在外苦苦打拼。我一直想帮帮他,但却有心无力。我甚至抱怨命运对三弟何以如此不公,如果他不辍学续读,定会考上大学,也会有份体面工作;如果他有较高文化,在信息化市场经济大潮中,也会博风击浪,勇立潮头,有一番作为……“嘿嘿,这片槐树到了大热天特别阴凉,那槐花特别香,炒鸡蛋或包饺子,又香又嫩,可好吃哦!”三弟是个乐天派,无论生活多苦,工作多累,从不见他皱过眉头。他曾动过两次手术,腰椎至今还留有几个钢钉,但苦难从未把他压倒过,始终对生活充满信心和梦想。他觉得勤劳的生活,什么时候都是甜美的、充实的。
今年春节有些特别,因突发新冠肺炎疫情,全国各地采取停工停业,封村封路,居家不出的严控措施,长达一个多月。一天,三弟笑哈哈地提着一个崭新的竹编菜篮子递给我,“啰,这些天没啥事,编了个竹篮,留着下步采摘槐花用,嘿嘿。”我接过一看,呵!真不错,蛮结实的,“你怎么会这手艺呢?”原来,年轻时三弟曾学过两个多月的篾匠,后因不堪师傅暴教而弃学。这些天他闲不住,到后山砍了几把野生小山竹,用粗钝砍柴刀削枝剖竹,编了几个菜篮和背篓,几兄弟每家送一个。因没有专用篾刀,他边和我说话,边用手指夹去拔手上的竹棘,双手满是被棘出的点点血迹。我让家人赶紧找针头帮他挑出来,他急忙摆摆手“没事没事,等下回去用指甲剪把刺夹出来就行了。”说完便乐呵呵地走了。望着三弟的背影,我眼睛有些湿润了。再看手上提着的竹篮,里面似乎已经盛满了沉甸甸的香嫩嫩的槐花。
绵绵阴雨之后,终于迎来春暖花开。全国疫情缓解,不少地方开始复工复业。三弟和村里同龄人相约一起,又踏上了外出打工拼搏之路。那排香樟树和着春风,摇曳树枝,发出哗唦唦声音,像欢送勇士出征。一阵阵春风吹过,深红色的老树叶如雪片般纷纷下落,地面似铺了一层红地毯。只有那片槐树不张不扬,不浮不躁,经历了一冬风霜雨雪,依然沉稳挺立在那儿,似乎要阅尽人间春色。我目送三弟和他的伙伴们走出村庄,视线越来越模糊,而眼前这片槐树却愈加清晰了。你看,前些日子还光秃秃的枝上,已经泛出了米粒般大的嫩芽,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绝不喧哗。我伫立凝望,倏地又想起三弟说的槐花菜、槐花香……我想过不了多久,沐浴春风丽日,这片槐树会很快绿满枝头。它虽不像报春花、玉兰花那样争春斗艳,娇妍夺目,但一定会为妆扮这美丽春天,默默奉献自己的一份绿色。蓦然,我眼前这片槐树仿佛已绿荫如盖,那一串串如爆布倾泻四溅的槐花,袅袅低垂,在清风中微微飘荡,那特有的花香甘甜淡雅,沁人心脾,令人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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